虽说只是三两句话的事儿,但总归算救了崔十安一回;这三位爷难得有个空闲,崔十安这才敢鼓起勇气请这三位爷喝杯茶。
从前在南边的时候,戏迷是不假但有些家世的惯是瞧不起他们这些戏子的,下了戏台说起话来也是不招高门敬重的身价;富家公子也多是不当你是个玩意儿,哪怕是有那么一两个好性子的也自视甚高。
进京这么久,看着这些大少爷们的身世虽高但却从不趾高气昂,与人为善待人友好的修养与那些个目中无人的玩意儿全然不是一类。
正卸油墨的时候,三位爷坐在一旁聊了起来。许是董霁又骂起了那登徒子魏靳,惹得另两位兄长笑了起来。
孙延芳看向崔十安,不知随口一句调侃还是意有所指地揶揄,道:“崔老板虽然年轻,但生得确实俊秀,若是为女子必然更是叫众人踏破了门槛。”
说到底还年轻,资历还不够,在京中也还没站稳脚跟儿;称为“老板”实属为时过早了。
不过倒也是爷的一句客套话罢了,没什么可上心的呢。
崔十安手里的拭去油墨的动作却是一顿,铜镜中的眉眼一颤,整个人都僵了两分。
纵使他身着彩衣,台上几场高腔下台也不曾这般模样;唇角微颤,气息不匀。
“我…”
崔十安不知该作何反应,规矩应答本是礼;如今这话却有如梗在喉,发不出声儿还喘不出气儿。
读书人哪有写书人识得清,写书人哪有读书人看得透。
本该推己及人,感同身受。
崔十安常想,若他也如同这三位少爷一般,出身世家、师出名门,惊才艳艳受人追捧享尽盛名!——想着想着,他几乎都要喊出声儿来。
门不当户不对,他也不会看上一个戏子。
这世上难事,又何止一句门不当户不对。
“男子都招来魏靳这样的无赖,若是女子今儿不定出什么事儿呢!”董霁倒是挺嫉恶如仇的,拍着案子就又骂了起来。
“谨之眼拙。”
崔十安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嗓音有些浓,有些沉,有些他无心去猜去想的冷漠。
他说:“竟然一直把十安当做了女子。”
崔十安从铜镜中去看他温和的笑意,这是他第一次唤“十安”这个名字。
“常事常事!”董霁往椅背一靠,挂着孩子气的笑意挥了挥手,笑道:“崔老板生的好看,年纪身形都小了些,我头一回见也觉着是姑娘家呢!”
崔十安是南方人,生得俊秀不说,身形也不如北土人健硕;这打小唱戏下的苦功,更是让他举止自有一股子恰到好处的柔美。
孙延芳喝了口茶,嘴角带的笑容比谨之还要淡漠;一提衣摆,撂下二郎腿就站起了身。
道:“今日事毕,这茶也就不多喝了,先行一步。”
董霁连忙起身行礼,算是送了姐夫。
张伯毅目光扫过孙延芳手里那串佛珠,一副深知你心的笑意,道:“既是爱妻如命,我不敢久留。”
董霁与张伯毅两家三代交好,打小就是玩在一块儿的交情;彼此之间都熟络得很,一块出门本来情理之中。
这孙延芳,崔十安上回受邀去孙家给孙夫人唱戏时就听说过,这位爷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情。年少时的好友也就是书院的一帮师兄弟,后来娶了妻子就日日在家院里陪着爱妻,一直就没怎么露过面。
崔十安在府上给夫人唱完了《穆桂英挂帅》也就张大少爷上门拜访的那日,远远在台上看孙爷露了个面儿。
今儿当面一看,倒是觉得这样的相貌与点头会意间的才智,本该如同谨之少爷一般立于人前,尽展风采,不像是隐于后院的人物。爱妻归爱妻,哪会那般寸步不离。
但这世上的事都那般不由人,这人自然也由不得自己了。
孙延芳早就习惯了受人调侃,颔眸一笑;这笑溢出嘴角,淌入眼底,是爱情。
崔十安羡慕得很。
送走了孙家少爷,崔十安便起身了;爷等着,他哪有心思仔细清洗,好不容易赶上人家有空闲的时候。随意抹干净了就算得了,所幸他自小生得白皙,这就是当成桌案布一抹也是白嫩得胜过姑娘家。
崔十安说好了要好生谢这两位爷,旁的小东西自然不够分量,一看赶上了饭点儿,三人拍案一合就去三庆酒楼。
严谨的说,得是崔十安的提议,董霁的拍案一合;咱们谨之少爷向来都是这幅不咸不淡,不急不忙的悠哉样儿。
正是晚春好风光,难得不落雪了,三人行于街巷倒是自在舒爽。
随从小童远远跟在身后。
董霁便是这处看看,那处摸摸;戏弄了算卦先生两句话,赏了卖花阿婆三两银。
这盛京当真繁华无尽,这少年也确实明亮美好。
崔十安脚下一绊,没等惊呼,手腕一受力就稳稳地站住了身儿;理理衣袖,脚步不停再向前走。
“多谢您。”
谨之摇了摇头,笑道:“这道谢的话,一路来已经听了不少了。”
“本是应该。”
崔十安应答着,转头去瞧时,正看阳光落在他侧脸上,鼻翼上有一重轻薄微绒的光晖。
真好看。
可张口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方才又是帮了我一回,不然可就得趴在地上劳您扶我一把。”
谨之转过头来,看崔十安比自己辞了一个脑袋的身量笑着;道:“十安从前读书识字也这么谢先生吗?”
这笑实在太过魅惑人心,半点不得多看。
崔十安借着转回头来压下了僵硬的笑,道:“家贫,跟着师父学的,自然感恩戴德。”
谨之含笑垂眸,有些难得的自在轻快,来了兴致调侃着:“怎么不去谢谢写书的先生?”
“先…”崔十安正要应答才发觉被这大少爷给戏弄了,这分明就是嫌弃他一路过来谢了又谢的啰嗦!
“这哪里一样嘛!”崔十安哭笑不得,说道:“我是诚心致谢,又不是随口客套!”
他看到了一个从没看到过的张伯毅。嘴角眉梢没有温和的笑意,眼里没有从容宽和的温暖;整个轮廓都便得冷了起来,那一重暖阳绒晖成了冰雪薄霜。
他说:“十安年少成名,演尽人生百态,当知这浮生若戏。”
他说:“先生口中大德,笔下道义,最后也不过是囊中二两银。”
他说:“看那摊上几斤仁义道德,又有几人不为五斗米折腰。”
不过都是为了俗世繁花,锦绣前程罢了。
崔十安听的愣了。
这不是他若知道的谨之少爷啊,谨之少爷当是颖悟绝伦的,当是胸怀天下为国为家的济世之才;虽看过百态,知晓高处不胜寒,但仍感怀于心,宽厚温和。
虽说俗世面目本就丑陋,但在崔十安眼中,他也是大智若愚的人;看破也不会说破,总归给眼前的日子留点美好。
命运不由人,江湖不由己,都是不得已。
他回了神儿,转头在崔十安脑门儿上敲了一下,笑道:“可把你吓住了!”
这样温和无害的笑意,还有朦胧温暖的暖阳又让人觉得方才那番话就是一场梦。
罢了,他这人本也是如梦似幻的。
崔十安揉了揉脑门儿,笑得正欢:“看来是交上谨之少爷这朋友了,半点少爷架势都不端了!”
他笑道:“你是男子我可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就是欺负你又能如何?”
崔十安白了他一眼:“好好的大少爷,学人做什么泼皮无赖?”
难怪董家少爷回回受师长训斥,都是怪这个切开黑的玩意儿害他!
————————————
看咱俩以后谁欺负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