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桥正是盛京繁花似锦烟火最盛处,这人多了也就热闹了;盛京多是戏迷,听说这打南边来了个小角儿唱得好,高门大户请了好几趟儿去了,人们都想着得了机会听上一场。
崔十安是南方人,自小学艺功底深厚,唱青衣时的清透婉柔可是旁人轻易学不去的。但若唱旁的,这人外人天外天的,有的事比崔十安本事大的,看官们赏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大惊小怪了。
崔十安唱罢了,台底下一如往常地有些许好戏主儿掷宝捧角儿;真说哪儿特别好,倒也说不出来。盛京人才济济,这角儿虽说难得但也不算少有,天南地北但凡有点儿本事的都想上这来混个名头,自然不算稀奇。
且说不是人人都似张家夫人那般爱戏,尤其是那凄美婉转的佳人才子文,听得那般入迷,这才看中崔十安多两分。
既是唱罢,自然下台去了,崔十安入了后台头一件事儿就是卸下这一身行头来;不唱戏的可不晓得这顶上冠一摘,当真有种身轻如燕飘飘欲飞天的轻快。
小童帮着手,一件一件地往下给往下脱;这角儿最宝贝可不就是行头了吗?尤其是咱们崔老板日渐红火起来,这行头的料子与工艺就更是精细上乘了。
且就说今儿这出《贵妃醉酒》的贵妃宫衣就是半月前新好的戏服,用的是锻底儿绣飞凤,周身还缀有五色绣花飘带;这可是用金银线与五色丝线交织绣成的,料子轻盈,角儿在台上的半点举动都不累身,那叫一个飘逸。
这肩头一松,这身行头就褪得只剩白汗衫了,崔十安侧身一转落座镜前,也不知怎得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呀!”小童才搁置下行头,转过身来就瞧见自家角抖了抖,连忙抓起披风就给披上了:“角儿可仔细别着凉了。”
“这都春末了。”崔十安笑语,摇了摇头:“不过就是打个寒颤,大惊小怪的。”
“那可不成!”小童歪着脑袋,眼睛一眯笑得十分稚气:“班主说了,您这嗓子金贵着呢!”
两人正说笑着,这外头的春光明媚倒是如同崔十安的寒颤一般,冷不丁地打了个不速之客进来!
“崔老板心情不错啊…”
这嗓音听着是个青年男子,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浪气;语气嘛,倒是平平,就像是平日里小童心里头想着炸糕,应答他人的敷衍语气。
崔十安一回头就瞧见了一位眉眼中带着目中无人的爷,身旁还有三四名玄色衣裳的小厮。嘴里头是说着话,但这眼神就顾着将崔十安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了。
小童一皱眉,上前两步凶道:“这位爷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角儿已经下场了,有什么事寻班主商量去。”
这人倒不理会小童,一名小厮更是嚣张径直上前把小童给拉开了;崔十安心下一乱,站起了身做防备状。
“在下魏靳。”
不理会一旁小童的骂骂咧咧,魏靳上前两步冲着崔十安自报家门,笑容爽朗如同相识许久的好友一般;仿佛眼下的打扰与失礼尽数是假。
小童一下静了下来,歪着脑袋蹙眉想了想,猛地一提嗓门儿喊道:“是不是魏老板她儿子?你这人!你想干嘛?”
盛京名伶魏老板的儿子可是出了名的骄横,打小上学堂起魏老板就没少给他摆平祸事;虽说魏老板如今上了年岁只管教徒弟,极少上台了,但这同行之间的眼红恶害可是数不胜数啊,不得不叫人担心。
崔十安退了一步,淡漠得很:“有何贵干?”
脸上的油墨还在,光卸了行头这一脸的油墨还没来得及洗呢。
魏靳只管盯着那粉墨轮廓发愣,竟然脱口而出:“贵妃醉酒当真是惊艳…”
惊艳?这是哪来搁台下与人说的吗?
崔十安只觉得心头一阵犯恶心,提高声量吼了句:“魏公子无事请回,慢走不送!”
“当然有事。”魏靳一乐,这眼神透出得不怀好意当真是半点不隐藏了。
“今日热闹,想邀崔老板赏脸一块儿吃顿饭。”魏靳再是上前一步,将崔十安堵在了他身前与桌案之间。
“魏公子请自重!”崔十安压着脾气,伸手一把使劲儿就往魏靳胸前推去,谁知反被这登徒子给抓住了手。
一时间挣扎不得,魏靳似乎失去了耐心,只顾着将崔十安往外头拉去。
“你这登徒子!半点礼数没有!”
“崔老板赏脸吃顿饭,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
“你松手!松开!来人呐——”
“不必找人了,跟我走就是!”
小童也拼了命地从小厮中挣扎着出来,可惜年小力弱脱不得身去;一厢人拉扯碰撞,撞倒了案上花瓶,踢翻了小木箱,还有错乱的辱骂声儿,听着真糟践人耳朵。
“住手!”
这一声中气十足且十分恼怒的男儿声喊了个霎时静,魏靳的几名小厮停下来看着来人。
“魏靳你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这一嗓门儿可不是好生问,乃是一句破口骂,直指那魏靳;抬头一看这“少年英雄”的模样,竟是董家少爷董霁来了。
原是他母亲想听戏了,今儿正与另两位爷出趟门,办完了事儿想着散散心顺道儿咱们董爷也尽尽孝心,替母亲口头把邀请给送到。
“青天白日的,听个戏把崔老板还押了起来?”
“学什么泼皮无赖强抢民女的戏码!”
“关你屁事!”魏靳火气上了头,张嘴就骂了回去:“我几时抢过民女了!这是民女吗?少拿这样的话激我!”
他心里头清楚的很,董霁是拿这样的话激他;暗示他押着崔十安,如同强抢民女一般,崔十安可不是民女啊。这要是传出去,崔老板让他魏大少爷相中了,两人的名声儿都得坏。
小童赶紧趁机挣脱了小厮,跑到了崔十安身边,将角儿护在了身后。
“不是?”董霁背手一笑,不阴不阳的调子还让人听了挺生气:“那你一个少爷在这砸场子呢你?”
“我只不过邀崔老板一块吃顿饭,有你什么事儿!”魏靳打小就这么惯了,嚣张之势没几人能挡得住:“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人家不想吃有你什么事!”董霁也不怕他,尽管给骂了回去:“不年不节不熟识,就你学个泼皮无赖会说话了!”
魏靳忽地又认真了起来,对着崔十安道:“我在临江阁选了高窗,举杯共饮同赏那烟花盛焰。”
这话说得很轻,一字一句的却还有一分郑重。
“不必了!”崔十安更是没个好脸。
这衣皱发乱与遍地狼藉都叫人看着心烦,崔十安更是气恼,断断不可能与这登徒子同席共饮的道理。
魏靳似乎回了神,眼眸一下暗了神色,伸手一拽又是要带人走。
“听说边境地界儿大,关外黄沙尘烟像极了焚尸余灰。”
门外传来温和嗓音,还有衣料窸窣的声。
张伯毅与孙延芳并肩同行,缓步而入;孙延芳向是温润儒雅,虔诚信佛与人为善,纵使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就动手解决了。
方才那语气淡漠无波,字眼看似简单却深藏警示的话,必然是咱们张少爷说的了。
今儿,他穿的是绛紫衣袍。
崔十安领着小童站到了他身侧。
“魏靳你可曾见过?”他继续问道。
“想那烟火余灰可也相似。”孙延芳接下了话,嘴角仍挂着温和笑意,手里头还揉捻着佛珠。
两人一唱一和。
听这话说的,看烟火还是看骨灰呢。
旁人或许魏靳还能硬着头皮惹一惹,但这张家惯事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偏生又是皇室中人,实在招惹不起。
“告辞。”
一扫袖,身旁扬起一阵恼怒至极又无可奈何的气来。
魏靳走后,崔十安连忙行礼道谢。
“本就是他无礼,是该教训,起来吧。”
这是第二十八日,听到了谨之少爷的头一句话。
崔十安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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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黄沙烟浓,自然比不得烟火余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