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真的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雷暴。泼天闪电之后,是倾盆大雨。子时三刻,夜空像是巨大的黑幕,带给人无尽的压抑。
大理寺门被人狠狠从外面踹,惊动了已经沉沉入睡的守门衙役。
衙役被雨凉的浑身颤抖把门打开,“谁这么大胆敢……”话被堵在喉咙口,门外是如午夜无常一样白冷阴森的白衣太监。
“陛下宣裴谈立刻入宫觐见!”太监浑身都已被淋透,那张白面皮如同野鬼。
一刻也不能等,是立刻,马上入宫。
裴谈只来得及披了件衣服,他让手下去取官服,可是太监阴阳怪气说道:“陛下让裴寺卿一刻不得耽搁,这般磨磨蹭蹭,是想抗旨吗?”
一言不合就说抗旨,裴谈看了眼太监,这风大雨急,似乎让裴谈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
中宗急召,连圣旨也没有拟,直接传了口谕。
等不及换官服,裴谈将衣服腰带系好,不至于殿前失仪,对太监说道:“走吧。”
裴谈刚走,大理寺余下的所有人也全部都惊的醒了过来,最先反应过来的衙役,立刻就向沈兴文的屋子冲过去。
还没到门口,门被打开,沈兴文披着一件外袍,出现在门口。
他沉默盯着衙役:“发生了什么事?”
衙役脸色惊白拼命摇头:“属下们不知。”
谁也不知道,包括裴谈也不知道。但是出事了,每个人都在空气中嗅到。
“寺丞大人,有一封这个……”说话的是刚才看守大门口的一个衙役,手里举着一封已经被淋湿的信,他不敢再隐瞒,“今晚刚入夜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这封信,因为大人们都歇息了,属下们本打算明天再交给……”
话没说完,沈兴文夺过了信,却在看见信上的名字时顿时眯起了眼。
衙役低着头:“这是,这是给那位荆姑娘的信……”
大晚上,有人单独给荆婉儿送信。
衙役颤抖想起,那送信之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立刻交给荆婉儿。可是那会儿他打着盹儿,一封信有什么要紧,嘴上答应却立刻将送信的人堵在了门外。
“属下以为,这信应该跟大人进宫没关系吧……”
下一刻,沈兴文当着面撕开了信,取出里面信纸,目光扫了内容。那一瞬间他眼里有暗光一闪,顿时,他嘴角勾过阴沉的笑。
衙役见了,生怕自己真闯了祸,难道这信上真的写了什么紧要的事情?
尤其是敌人可能已经有所警醒。
荆婉儿费力推开被暴风压死的门,一开门就看到沈兴文周身透雨站在门口。
沈兴文抖开手里的信,眯着的眼裹挟危险:“为什么有人送信让你乘夜离开大理寺?能解释下么?”
荆婉儿盯着沈兴文,眸子幽烁,“你说什么?”
荆婉儿本来睡眠就浅,这雷雨自第一声闪电划过的时候,她就已经心悸醒了。
而门窗几乎被吹翻,她心头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所以觉得不管不顾也要离开。
沈兴文堵着门口,和他第一次无礼行为一样,都是对荆婉儿的质问。
荆婉儿这时才把目光勉强移动到,几乎已经全湿透的信纸上,眼内下意识一跳。
沈兴文幽然道:“你承认……自己一直在和外人私相授受了吧?”
他越发将那“铁证”靠近荆婉儿的眼睛,这信上什么前后经过都没有写清楚,只潦草的写了一句,让荆婉儿无论如何今夜也要离开大理寺,越发给人扑朔迷离之感。
荆婉儿盯着那信,脸上逐渐浮现困惑之情。
沈兴文冷冷说道:“别装了。”
荆婉儿看向他,下意识问道:“大人呢?”
沈兴文盯着她的脸:“大人不在府里。”
荆婉儿强迫回忆,信纸上字体潦草,是匆忙写的,可那字……应当是紫婵儿。
还没等她近一步想深,沈兴文已经说道:“是不是沈某晚来一步,荆姑娘人就已经真的离开大理寺了?”
荆婉儿看着沈兴文,一字一顿说道:“我不会离开大理寺,更不会去任何地方。”
沈兴文面无表情:“那如何解释信上的事?不如说说……是谁给你的送的信?”
荆婉儿只有源源不断不好的预感,“你说大人不在府里,大人去哪了?”
沈兴文目光在荆婉儿脸上逡巡,想知道她是不是装的。
“大人方才被圣旨召入宫了。”
荆婉儿呆了呆,任谁在恶劣的雨夜被召走,都很反常。紫婵儿不会随便这么匆忙传信,所以,肯定是外面出事了。而他们所有人都困守大理寺,对外面的消息一无知晓。
荆婉儿看着沈兴文:“你现在是大理寺丞,你应该立刻弄清大人进宫的原因。”
沈兴文半晌说道:“你指挥我?”
被个姑娘指挥可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荆婉儿也看着他:“你上次信了我,抓住了潜逃的胡超。再信我一次又有什么损失?”
况且质问荆婉儿是小,本身他便怀疑这信是因为与裴谈突然进宫有什么关联,既然现在荆婉儿否认了,那当务之急自然是弄清楚原因才最关键。
所以沈兴文盯着荆婉儿半晌没有作声。
荆婉儿说道:“给我一把竹伞。”
沈兴文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荆婉儿并不怕他盯着:“只有见到我这位朋友,才知道她为什么写这样一封信。”
沈兴文眯了眼:“你想逃?”
荆婉儿看着他说道:“沈公子当了寺丞以后,连脑子也不太好使了吗?先不说这样的大雨全城必然戒严,我没有通关文书,能往哪里逃?就是我想走,我现在还是戴罪宫女的身份,雨停之后禁军全城搜索,莫非我能把自己变到城外吗?”
不得不说沈兴文是源于对荆婉儿的偏见,从内心而起的任何犹疑和不信任都被放大。
沈兴文良久才慢慢说道:“这样大的雨,寸步难行,给你竹伞也走不远。反而雨夜出行还会有危险。”
荆婉儿听出这一句话倒带了点真心,她沉默了一下,“但现在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大人为什么突然被召进宫。”
沈兴文拢着袖:“想想大人是怎么逼胡超就范的,任何的麻烦,大人应付得了。”
至少应付到天明雨停,裴谈还是能做到的。
——
裴谈在紫宸殿跪了一夜,湿透的衣服,也没有恩准他换下来。到了外面有点光亮的时候,体温已经将衣裳捂干了。
“朕听闻自赐婚以来,你从未主动登门光禄寺府?”
裴谈永远跪的背脊笔直,他半晌说道:“是臣失礼。”
他没有说连日审案,办的还是中宗要求的太子案子,无论怎么理由,是他失礼在先。
中宗的脸色却没有半点缓和:“光禄卿亲自下帖,你都没有现身?裴谈,你到底有多不满意这桩婚事?”
裴谈一动不动,表情也没有反应。
他的声音缓缓在殿内:“臣自知配不上郡主,本想等太子案真相大白后,再对陛下请旨,并不知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中宗冷笑:“所以你承认了?你从一开始就想退婚、或者说抗旨?”
什么等太子案大白,这番话反而更触动了中宗那根恼怒神经。尤其当日圣旨一下,裴谈就马上乘夜进宫,希望收回圣旨。
中宗声音提高:“你为了一个戴罪的宫女,冷待大唐郡主,这也是真的了?”
裴谈抬起清亮的眉眼:“绝无此事。”
中宗不怒反笑:“有人亲眼看见,你与那宫女大白日在长安街道上纠缠,你是想说现在所有人都冤枉了你?”
裴谈脸色青白,他看着中宗:“臣没有。”
若是从前,中宗自然坚信裴谈的为人,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目击者都已经言之凿凿,你还抵赖?!要不要朕将证人招到你面前?”
满城风雨,岂是裴谈一两句辩白就可以自证。传言这种东西,只要有一件是真的,那后面件件大家都会相信是真的。
裴谈迅速冷静,他与荆婉儿同时出现在长安街,是在办举子考场作弊案子的时候,至于所谓的当街“纠缠”……
裴谈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了。当初他和荆婉儿秘密去酒楼搜查线索,从墙头跳下来的时候,根本没想还落到了第三人眼里……
中宗显然激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让荆婉儿留在大理寺,会留出如今这么个祸患。
他颤抖着手指向裴谈:“甚至朕要你办太子这件案子……这件案子,你是因为牵扯到荆氏,想要为那荆家的女娃儿翻案,所以才会应承下来?”
裴谈眼中带了一丝深深的震动,抬眸看着中宗,似乎是不可思议堂堂陛下会这样揣测他。
裴谈眼中的神色,显然让中宗顿了顿。然而,中宗心中的那团火实在已经烧得太旺,他没想到他最信任的一个臣子,会弄出这样难堪的局面给他应付。
“朕如此器重你的大理寺……”中宗扶着额头,颓然坐下。
现在还怎么让人心信服。
闹成这样,太子这桩案子,注定做不到让大唐臣心归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