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踏上长洲这片土地,银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和战火集中的江户截然不同的是,这个近几年来远离硝烟的沿海城市显然一直都有在好好发展,与多年前的时代感大相径庭:遍地充满现代感的新式建筑里,偶尔才会掺杂着几个突兀而又显眼的旧式村屋。
多少也有听某个嘴巴闲不住的老同学提起过,当年的村民们搬走的搬走,过世的过世,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几乎都是从被战争摧毁的地方移居过来的,早就见不到什么熟悉的面孔了。
实在是太多年没回来过,又变化太大,一大一小手拉着手在街头转悠了一上午,银时压根没摸着记忆里萩城的大门,最后不得不一起蹲在景致陌生的街尾面面相觑。
“……那啥,阿银可能迷失在人生的道路上了。”
不靠谱的银发大人佯装若无其事地挠着满头卷毛,拖着腮帮子看着他的浅发孩子习以为常地长叹一口气——等等,他都习惯了些什么啊??
“逛了半天肚子也饿了,阿银先带你去吃东西吧,想吃什么?”
“那个……”
刚开始尝试着发声的孩子说话还不太流利,细白的小手指抬起来指了个方向,银时循着望过去,了然地点头,牢牢地抓过孩子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把人弄丢了。
“没问题,想吃拉面是吧,阿银带你去。”
从巫女姐妹俩那边弄来龙穴的地图时,银时满打满算计划着也要花上十年往上的功夫才能找到人,哪怕把一辈子的时间都搭进去的觉悟也做好了。
——好在神灵偶尔也会眷顾一下他这种不虔诚的笨蛋武士。
无论如何,资金方面是准备充足的,怎么样都不会让这家伙过上小时候的自己那种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那个,阿银绝对没有在抱怨的意思哦!!
拉面铺门口挂着的暖帘掀开,热乎乎的暖气扑面而来,孩子晃着小胳膊小腿在木凳上落了座,有点不适应闹哄哄的环境;男人的手掌盖在他头顶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想吃多少吃多少,阿银管够,你这家伙就尽管放开肚皮吧。”
虽然是一副懒趴趴的、半点没有大人样的腔调,死鱼眼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不知道为什么,气息却好像突然鲜活了起来,不再是孩子印象中走在自己前方时那个寂寞的身影了。
热气腾腾的拉面摆上桌,葱花和几片叉烧均匀地铺在浓厚的面汤表面;银时嘀嘀咕咕着“话说为什么jump作品的角色就非得吃拉面增进感情不可啊。”,一边把叉烧通通夹进孩子面前的面碗里,继续嘀嘀咕咕。
“吃吧,吃得饱饱的,然后就快点给阿银长大。”
……最好能嗖地一下长成一个有着眉眼弯弯的笑颜和爱穿浅色和服的长发青年啦,银时暗戳戳地瞥一眼身旁的孩子秀美温润的眉眼,默默叹气。
按照那对巫女姐妹给出的情报,说是一年就会变回大人恢复意识的样子,但两年来银时也没看出这个小号的松阳有哪里发生变化,只能归结于能勾起记忆的刺激还不够。
——可是,真的要让这家伙回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吗?
心里有一个他会说:难道,你不希望见到属于你的那个松阳吗?
另一个他又说:就让变成这样的松阳,什么都不要想起来,什么都不要再背负了,不好吗?
面汤呼啦啦地灌进胃里了填饱了肚子,心却还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中,时常找不到落点。
孩子对身边的大人在苦恼些什么一无所知,只好奇地端详被男人塞进自己手里的竹筷,和堆满叉烧的大号面碗。
刚把叉烧夹上来一片,还没喂到嘴里,肩头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那片叉烧又在孩子遗憾的眼神中落回面汤上。
“……那什么……”
回神之后看清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台电视正在播放的内容,银时的心情五味杂陈的。
“……我们家……好像已经被改建成神社了……?”
——谁能告诉他,他与世隔绝忙着找人的这两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啊??
从拉面铺店主那里要来了一份萩城的旅游地图,又到报亭买了份报纸一目十行地看完——直到抵达萩城那个拉满了旅游宣传横幅和摆了一圈庆贺花环的城门口,银发男人面上仍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首相是什么意思啊?假发那家伙当选江户知事又是什么意思啊?话说回来他刚才绝壁有路过这里喂??花里胡哨成这样认得出来才有鬼了吧??
被他牵在手里的孩子摸了摸自己撑得鼓囊囊的肚子,从帽檐底下打量周围隐隐约约给自己带来亲切感的街景。
“不会吧,不会吧?这么大一件事,都没个人来通知一下阿银吗??……好吧,阿银承认自己的行踪是有那么点难找,但就这样完完全全把阿银排除在外了算怎么回事啊喂!将军——啊不,首相也就算了但为什么那个阴险的精英脸也掺和进来了喂?那家伙把阿银坑惨了好几次啊可恶!!”
碎碎念了一长串的男人把地图卷成筒随手插在腰侧,和腰间斜挎着的木刀插在一起;孩子听不懂他在抱怨什么,侧眸望过去,视线停留在刀柄上刻着的“洞爷湖”三个字上。
“……洞爷湖……”
“嗯?怎么了?”
“……银……时……”
银时像是被人冷不防地扯了一把似的刹住脚步。
抓着孩子的手掌不易察觉地打着颤,音调也有点抑制不住的波动。
“松、松阳……你想起来了?”
“……松……阳?”孩子困惑地一歪头。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吗?
“……”
沉默了好一会儿,银发男人又重新迈开了步伐。
“没什么,走吧。”
只是声音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的,一头白乎乎的卷毛都跟着蔫了下去,神情低落得像只伤心到需要人安慰的白毛大狗狗。
孩子努力踮了脚也够不着他的脑袋,只好扯了扯他的手臂示意他蹲下;男人一双红眸眸色暗暗的,很听话地蹲了下来,长手长脚地缩在地上,认真地看着浅色碎发的孩子用小小的柔软手掌抚摸自己的头毛。
“……银时,不要难过……”
“……嗯,没难过。”
他看上去是稍微开心了一点的样子,可是眼神却还是有点怅然若失的。
在拉面馆的电视上看到的“松下神社竣工仪式”直播节目——等一大一小赶到村口,基本上也到了尾声阶段:空地上摄像机和灯光设备乱糟糟地摆着,只剩下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在收拾现场,和一大群看热闹的居民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喂喂,你们刚才有看到吗?听说今天有从江户来的大人物们到这里来了哦。”
“应该是到山上面去了吧?今天还没有正式开放参观啦,我们来太晚了,估计是看不到大人物的样子了。”
“我听说那个新上任的江户知事,叫什么桂……五郎的,好像老家就是长洲这边的呢。”
“说起来,原来城东那片废墟以前是个私塾啊?都烧成那个样子了居然还能复原。”
“你没看宣传片吗?据说那间私塾背后的故事还挺悲惨的说。”
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往耳朵里钻,孩子被弯腰抱起来的时候,注意到了银发男人侧头凝望远处的鸟居大门,仿佛在怀念着什么的恍惚神色。
鸟居后面是长长的延伸到山上的石阶梯,有种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孩子到那边去。
这里是他们的家,叫做银时的男人是这么告诉他的,虽然孩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知道男人的名字。
可银时似乎也没有要往那边去的意思,眉头紧皱纠结了片刻,又转身往人群外走;孩子靠在他胸膛,把遮挡视野的斗笠抬起来挂到脖子上,遥遥地望着逐渐远去的鸟居和石阶。
心里有闷闷的、非常酸涩的滋味涌上来。
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曾经遗落在了那里,还在等着谁来拾起。
“银……时?”
“嗯?”
“松阳……是在叫我吗?”
下颌搁在对方肩头上,他看不见男人顷刻间悲伤得不能自已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这是你的名字。”银时低声说道。
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名字是松阳,吉田松阳。”
是曾经温柔地微笑着、背对那片惨烈的夕阳、踏过满地尸骸坚定地向他走过来,牵着他的手逃离萦绕于脑海中嘶哑的悲鸣,跳进那个虚幻的、遥不可及的美梦里的……
然后爱着他、拥抱着他、等待着他,却每一次都不容置喙地用最残酷的方式把他推进这片熙熙攘攘的喧嚣尘世中,紧接着抛下他消失不见的——
骗子。
一次又一次食言的骗子。
——幸好他还能得到一丝怜悯。
幸好。
“……反正,这次让阿银先抓到你了,绝对不会再给你机会去……”
嘟囔的音量太轻了,孩子也没听清。承受着重量的手臂紧绷着肌肉往上托了托,孩子忙不迭地搂住对方的脖颈,在他托住自己的胳膊上坐稳。
“要……要走了吗?”
莫名地,孩子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抱着他的男人凑近来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乖,不走,等没人了阿银再带你偷偷溜进去。”
最近,这个性格冷淡的男人对待自己温柔了许多。
尽管孩子不明白让他态度发生改变的缘由,却发自内心地眷恋这种温柔。
“好……”他学着男人的动作,也轻轻蹭了蹭对方的额头,结果被额前垂着的卷毛刮到鼻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男人始终注视着他,近在迟尺的红眸里沉沉地堆积着某种深海般的情绪。
天色暗了下来,孩子倚着男人的肩头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就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树林间、站在密不透光的枝叶下的那个一身金蝶和服的陌生人。
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一半被绷带缠绕着,另一半有孩子无法理解的刻骨憎恨和骇人的狂躁交织着,呈现出了格外可怖的模样。
然后下一秒,他从树荫底下走出来,幽绿的独眸暗成一片密布的阴云,沙哑的嗓音席卷着风雨欲来的气势。
“——银时。”
银发男人紧贴着孩子的身躯,一瞬之间全身绷紧了。
有着深紫色碎发的男人悠然漫步在血红的晚霞中,勾着唇角低低地笑了一声,慵懒的音色带着一种渗人的阴郁感。
“既然找到了,把他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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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想写高和小小松很久了……怨念很久这家伙没能抱到小小松了,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