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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臂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吗。”
坐在山洞里烤火的时候,窝在怀里的银发孩子突然开腔了。
扒拉柴火的动作停顿一秒,那只手收了回去,松阳若无其事地换了另一只手,眉眼一弯就是平常的笑容。
“嗯,要知道大人的恢复能力比较神奇喔。”
“哦。”瘦小的孩子点点头。
他脸上还是那种带点厌世的冷漠,回答也是惜字如金的,像刚才那样的问题,可以算是松阳捡到他之后说过的最流利的、也最长的一句话。
对于一个都没怎么和人正常相处过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了。
“哎呀,银时是在关心我吗?”
忍不住就想逗弄下这孩子,松阳笑眯眯地捋一把他乱糟糟的卷毛,难得银时既没躲闪,却也没作出回应,只一言不发地盯着摇晃的火焰,红眸暗暗的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松阳才听见他慢吞吞地说。
“就算是大人,受伤也会疼的吧。”
松阳微微怔了一下。
大概是刺骨的寒风都被隔绝在外了,又或者是照亮整个山洞的火光足够旺盛,胸口猝不及防地就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填满了。
只是涌上心头明明也该是温暖的情绪,却又不知为什么,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早就……不疼了喔。”
木柴燃烧的呲呲声响里,声音听上去莫名显得有点发涩。
“伤口愈合之后,就不会再感到疼痛啦,银时不用为我担心。”
“……才没担心你。”
注视着他的长发男人那双淡绿的眼眸太过于温柔了,是小小的食尸鬼过去从未感受过的、现在还未能适应的温柔。银时翻了个身侧开脸不去看对方,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着。
“总之,不要再做那种事了。”
不要再做的那种事是指什么呢?是指到人类的村子里去找工作?还是指护着这孩子不让他受到来自他人的伤害?或者是指在意他那一身旧伤?
问他也未必能得到答案,松阳叹了口气,轻声道。
“银时身上的那些伤,一样也会痛的,对吧?所以,和银时做个约定,好不好?”
“约定……?”
“以后我们俩都不会再让对方受伤啦,因为无论是银时还是我,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呀。”
温热的手掌盖在头顶上;怀抱散发着柔软的气息,把心口盘踞着的最后一丝寒冷也驱散了,暖黄的光芒映着银发孩子不自觉触动的神色。
“……好。”
——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啊。
从今往后,是不是再也不用被挣脱不开的噩梦困扰了呢?
(喂,松阳,回答我啊。)
(告诉我啊,你会一直都在……)
***
从朦朦胧胧的梦境里坠落了下去,银发男人睁开了眼睛。
那间寺庙早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在天地交界变作微不足道的一点,消失在他来时的方向。
留下来的,是一个小小的、裹着黑色斗篷的浅发孩子,在日出的浅淡光晕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
望着他时,那双瞳孔是鲜红色的——距离春天好像已经过去太久,铺满原野的绿色或许也还没来得及生长。
他在这双红眸里,看到了自己额前被染红的钵卷,看到了那年战场上惨烈的夕阳,和身后踏过的无数尸骨以及刀锋挥过四溅的火花;又看见了河岸边的樱花树,他在打闹的孩子堆里探着头四处张望,站在树下的人向自己笑语嫣然地伸出了手。
(我在这里呀,银时。)
风轻云淡的笑容里,痛苦和挣扎的前半生好像眨眼之间就这么过完了。
后半生好像才刚刚开始,又好像再也不会开始了。
这个人曾经带他走出了噩梦,又让他再一次掉进了噩梦。
“……你是……松阳吗?”
不知多少次,银时听到自己干涩发苦的声音。
意料之内,无人应答。
每一次问,孩子都仅仅是懵懂而平静地望着他,鲜红的瞳孔映出那身遥远地停留在过去的、血迹斑斑的白衣,随后幻象如烟散开,剩下的只有得不到回应的银发男人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长达一年的光阴,孩子不说一句话,不论银时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一步步跟上他漫无目的的脚步,宛如一个静默无言的影子。
既不喊累,也不喊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想要做什么,递给他食物和水会自己抱着膝盖坐下来,不声不响地进食;入夜了,会轻手轻脚地靠过来枕着男人盘坐的大腿躺下,蜷成小小的一团,脆弱得一触即碎似的。
一闭上眼安宁地睡去,就连呼吸间那点微弱的气音都听不见了,他要凑近些,探到温热的鼻息,才能松一口气,确认这个孩子并没有静悄悄低死去,还活着。
——但无人知道他等待的人是不是也还活着。
“……反正你永远也不会回答阿银……阿银知道。”
阳光穿透交缠的枝叶,烧了一夜的火堆熄灭了。察觉到动静的孩子睁了眼,爬起来挨着银时坐下。
“……阿银向来是知道的。”
那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落在他耳边,他只侧头望过来,让银时看见他非常清澈的、一望见底的、空无一物的一双红瞳。
垂下眼帘的银发男人长叹一声,起身踏上一地破碎的残影。
“走吧。”
理所当然,也不会有谁问这场旅途的终点在哪里,毕竟开启这场旅行的人也没有答案。
——所以,继续往前走吧。
——总会有能够得到答案的地方。
这一年,他们走过绵延不断的磅礴山峦,走过一条又一条蜿蜒流走的江河;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过往与现在一遍又一遍交错着。
长而崎岖的山路上,孩子抬起头,望向前方的银发男人垂着宽大的衣袖,沉默行走着的背影。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回想起来的是非常熟悉的、又悲伤到令人想要流泪的身影。
干涸的喉咙里,却有什么东西艰涩地卡住了,发不出声。
脚下踏着的一块山石猝不及防地滑动崩塌,身体一空,被重力向后拽了下去,他紧紧抓住山崖的边缘,看见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山崖后,扬长手臂一把将他扯了上来。
“……手拿过来。”
声音有种怪异的紧涩。
好似喉管中有一根细线,正在缓慢地收拢。
跌坐到枯叶上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望着,藏在斗篷底下的手就被强行拖了出来。
孩子的手掌放在属于成年男人宽大的掌心上,娇小得过分了;那点被碎石摩擦过的细小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到不见痕迹,只留下一缕刺目的血迹。
“……痛吗。”
孩子张了张唇,又徒劳地抿紧。
在寺庙里短暂停留的那段日子,足够让他记住对外人和善的僧人们在面对他不慎摔伤后快速愈合的伤口时,露出的恐惧神情。
他也还记得这个人把自己从寺庙带走的那天,僧人们在一脸恐惧地对男人述说着他的怪异之处时,男人那种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隐忍神情。
“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可怕的。”说完这句话的男人就将自己带走了。
为什么,他不怕自己呢?孩子不明白。他悄悄端详对面那个银发男人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种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挣扎交织着,最后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不叫阿银一声?”
低垂的发丝掩盖住了大半张脸,他便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了,只能听见冷白的发丝底下同样冰冷的质问声。
“叫阿银一声,阿银就不会让你掉下去了,不是吗?稍微求助阿银一下,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吗?就那么不情愿去做吗,啊?一定要成天摆着一张什么都不当回事的傻乎乎的笑脸,让人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吗??明明痛苦得要死,明明比谁都有理由讨厌这个世界不是吗?到底有什么可开心的啊?到底在隐藏些什么啊?心里委屈难过就说出来啊,你这家伙就那么喜欢逞强吗??”
乍一听完全像是在发火的语气,阴沉沉的嗓音嗖嗖嗖往外发射,听得孩子一愣一愣的。
将近两年的时间,他头一回听到这个一向对自己冷漠而疏离的男人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话,又如此强烈地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情绪。
想说什么,可卡在喉管里的东西压迫着他的声带,就是吐不出半个字。
透过发丝间隙的绯红眼眸像是正注视着他,却又更像是在越过他去看另一个人,满腔的怒气,满眼的悲戚,全都沉重得叫人难以呼吸。
“你就那么……不肯依赖阿银吗?就非得……自己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事情不可吗?阿银就在这里,阿银明明一直都在这里啊,为什么就是不向我伸出手啊,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那么固执地……不愿意看我一眼啊……”
清晰的、有什么滴落到地面的声响。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舞落,滑进垂落的发梢,敲打在肩头,渗过衣衫轻薄的布料,渗进沉甸甸的胸口。
抚过脸侧的指尖柔软得像一阵微风,又很轻柔地飘向了湿润的眼角。
“我……”
耳边响起的是有些陌生的、透着稚嫩的孩童嗓音。
银时怔怔地抬了眼眸,浅色碎发的孩子不知何时静静地跪坐在他身前,素白的小手捧起他的下颌,清澈的红眸温柔地望进他眼底。
“我……在……这里……”
一字一顿地、而又坚定地说着。
孩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样的话。
但听见这句话的银发男人彻彻底底地僵硬住了,和他对视的瞳孔崩裂到破碎;手掌触碰下,孩子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半晌,男人猛地将他拥进怀里,极其用力地收紧手臂。孩子整个人被闷在滚烫的胸膛前,动弹不得地聆听着男人如擂鼓的心跳。
混乱的气息拍在发间,沙哑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们……回家吧……”
“……回家?”
“嗯……阿银带你回家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随风而逝,男人迈开步伐踏过累积的雨水,溅出的水花闪过彩虹色的光芒。
孩子在他怀抱中,严严实实地被衣物包裹着,眷恋似的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重量轻得像天边的流云,却是他所能拥有的、如同全世界的分量。
阳光从枝叶交缠的缝隙泄进来,剪了一地摇晃的碎影。
两个人重叠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远,逐渐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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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原作……也能……
这大概是同人存在的意义吧……
本来预计高这一章出场,估计错误……下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