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

    天色蒙蒙亮,松阳就从草垛上翻身坐起来,把柴火燃尽的灰烬统统埋进草丛间,一转头瞧见大弟子沉睡时的难得露出的安宁神情,纵使万般不忍,也只得狠下心来推醒对方。
    “老师?……原来天亮了吗……”
    “我们要跑路啦。”
    ——就在刚才,松阳察觉到自己在几里开外绕着树设置的陷阱被人触动了。
    历经一夜的整顿,看来奈落的乌鸦们已然发觉首领行踪不明的事实,正沿着之前他来不及处理完善的血迹往这处密林赶来,粗略算算时间,他们还剩一分钟不到来做撤离的准备。
    “再不跑,就有乌鸦来啄眼珠子了喔。”
    即便宣布这件事的语气是轻松的,还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灰发男人顿时脸色灰败下来,似乎想要扯开嘴角做出同样轻松的回应,却并没能成功。
    白日的晨光并不能穿透密林层层叠叠生长的枝叶,暗处的阴影被铺开来的漆黑羽翼填满,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覆盖下来,预示着死亡的八咫鸦,一旦嗅到气息就会不知疲倦地追逐。
    所幸揭开在常人眼中那层神秘而恐怖的外纱,本质上奈落的构成和一般的忍者组织相差无几,会采取的行动轨迹基本在松阳的预料之内,而他们所在的这片位于江户城郊的山林,遍地密布的树林与连绵起伏的山石间隐秘的山洞也全都能提供天然的掩护。
    奈落那边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任务一时分不出精力,暂时只派出一支小队搜寻叛逃的首领,不出两日,松阳就把这群穷追不舍的乌鸦们远远甩开到山脚下,带着胧抵达接近城门那处当初用做藏身点的废弃神社。
    迄今为止的过程看似顺利,但松阳知道形势并不容他盲目乐观。
    一旦追踪的番队发觉叛逃的首领身边还有同伴,搜查的力度必然会增强,另一方面,松阳不指望胧失踪的事情能瞒过虚的耳目,从了解彼此的程度上来说,虚得知这件事后或许第一时间就能猜到是他所为。
    留给他们隐藏行迹的空间只会越来越少——理智告诉他该一鼓作气继续不休不眠的路途,可刚从死亡线上被拉回的大弟子,并不同他那样有非人的精力支撑自己。
    “下一波追兵赶来前,我们先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神社破旧的木地板发出机关挪动咔嚓咔嚓的声响错综复杂地变动,密道的入口显露出来,胧立在松阳身后,看一眼周围熟悉的场景,又看着他熟门熟路地操作机关,面上神色风云变幻着,似是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地板底下的暗室,角落处还堆放着装满兵粮丸的口袋,松阳摸到厚厚的一层灰。当初为救走入狱的学生布置的藏身处,迫于形势未能及时发挥作用,兜兜转转,终于还是为自己的学生派上了用场。
    “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对吧?”
    一直寡言少语地跟在后面的灰发男人,不声不响地接过松阳递来的口袋,倚着冰冷的墙根坐下,进食的动作透着机械性的迟钝。
    连日不曾入眠,昏暗的环境也藏不住他眼周下方的青黑色,和不见血色的脸色。新的不死之血持续在他体内流淌着,是能让他活着,却也在一寸一寸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使他周身萦绕出灰败的死气。
    “我呢……有个学生……”松阳字斟句酌着,艰难地压抑下对另外两个负伤的学生的担忧。
    答应好了要回到银时身边,这一次,又要迟到多久才能履行约定呢?发现他离开的晋助会不会责怪神威先生呢?此时此刻会不会正到处寻找他呢?他们俩的伤也很严重,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好像每一次,自己都是以抛弃一方为代价做出了选择。
    想到这里,他心中疼痛不已,却不能在大弟子面前流露分毫。
    “嗯,胧也认识的,晋助他有在进行阿鲁塔纳的研究,等我们出了江户城,我想办法联系上他,带胧去检查身体好不好?”
    默不作声的男人咽下干燥的食物,一开腔的嗓音听上去干涩发紧。
    “没关系的,老师。”他低声说。“能再看见老师,我就心满意足了。”
    “别那么说。”被愧疚缠身的私塾师长勉强挤出平日的笑颜。“会有办法让胧好起来的,一定有办法的。”
    像是在说给自己愧对的大弟子听,又仅仅像是在说服自己。
    奈落的第二波追兵来比想象中还要快,在翌日天明来临前围满了下山的必经之路,通往城外的路线也被封锁起来,密道出口的位置也完全处于奈落的搜查范围内。
    “嘛,看来我们只能先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了。”
    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对方,探查回来的松阳尽力拿出乐观的态度,却依然在顷刻间理解现状的胧眼中看到了挥散不去的沉重。奈落扩大搜捕意味着什么,不会有谁比这对同样担任过首领之位,又曾经历过一次逃亡的师生更了解。
    心脏上的缠绕的那根细弦又慢慢收拢到勒进血肉模糊的地步,男人极力遮遮掩掩地藏进袖管的那只机械手,正失控一般地抽搐着。
    ——梦境果然会有醒来的一天。
    “好啦,胧也别给自己太多心理压力。”
    师长温柔的声音与过去如出一辙,胧只觉胸腔中那颗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心在和过去一样不断地下沉,找不到落点。
    “我对自己制作的机关还算是有信心,就算上面的神社被翻个底朝天,乌鸦们也发现不了我们在哪里,别担心,就当趁这个机会养足精神吧。”
    “……是,老师。”回应的嗓音有种缺水的窒息感。
    用以照明的火把被扑灭,搜到此处的乌鸦们杂乱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响在头顶,师生二人紧紧依偎着屏气收息,松阳一眨不眨地盯着入口的方位,直到顶上的声响远去,才缓缓放松绷紧的神经。
    (他们走了。)松阳用口型通知胧。
    话虽如此,两人都清楚这绝非终焉,隐匿的入口机关是否真能如愿不被发现也是未知。大部分时间松阳都打起精神来保持清醒,偶尔打盹也会先进识海里查看那片漆黑空间的动静。
    一身黑羽的红瞳男人再未出现过。松阳尚不能确定身体分开后,他们之间产生的意识联系是否需要依托于龙脉之力,或者只是对方单纯地认为没有与他这个分离已久的半身再一次会面的必要,某种意义上来讲,自己的一举一动或许都在他掌控之下。
    毕竟数次搜寻得不到结果,常理而言该猜测他们已经出城而去,把搜查的重点投向城外,但奈落的做法并非如此,搜索重点仍集中在这片密林,松阳很难不怀疑背后有虚的授意。
    虚回到地球了吗?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会亲自前来吗?
    倘若意外陡生——背着重伤的胧逃走时,用以防身的禅杖还在一边放着,松阳将杖身牢牢握在手里,每当上方传来异动就立即做好备战的姿态。
    他曾天真地认为,面对自己一手建立的组织能兵不血刃地保护珍视的学生,可惨痛的事实早已证明那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
    ——哪怕做出舍弃自我的选择,也要保护好自己的学生。
    “……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好胧的。”
    低语的声音轻如梦呓。
    一室黑暗里,疲倦地倚在他肩头的灰发男人眼眸紧阖着,陷入沉眠,唯有血迹斑斑的宽大袖管中垂下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倘若这场失而复得的美梦只能做到这里、倘若——
    “这些天,先换我来为老师守夜吧。”
    又一次,松阳结束侦查从密道入口纵身跃入暗室,胧抬头望他,缓缓道。
    即便是肉身不伤不灭的龙脉体,连日来高度警觉戒严,精神难免也会受到损伤,松阳眉眼间已有疲态,他自己不觉,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可胧的身体……”松阳面露迟疑,胧轻轻摇头。
    “既要外出侦查又要守夜,老师的身体才是太过于辛苦了,不可以再这样下去,请让我来分担一些。”
    言语中全然是对师长的担忧,但松阳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望着他垂着眼帘轻声细语的模样,心底隐隐浮现不安的预感。
    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同意,可一向顺从的大弟子一反常态地表露执拗的一面,是他也难以招架的程度。感慨着学生们的倔脾气也算是不约而同了,松阳稍稍弯起唇角妥协道。
    “那好吧,至少今天就拜托胧啦。”
    “……我会保护好老师的。”
    靠上石墙阖眼前,听见对方温柔而坚定地这么说。
    在心绪不宁地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后,松阳这份不安的预感得到了验证。
    “——你在做什么,胧。”
    与过往时分别无二致的断崖边,背对他僵硬伫立着的灰发男人动作迟缓地转过身,眉目剧颤。
    “老师……我……”
    到头来,自己又成为了老师的拖累,被老师悉心保护着远离危险,让老师全身心为他忧心伤神,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老师,一直都该是那只自由的飞鸟,飞向再也看不见的远方。
    “这样就够了。”男人浅浅弯起的唇角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
    “老师不用再带走我了,就算从此回到奈落,我也早就得救了,老师已经救了我太多次,我已经不会再为此后悔——”
    “你在说什么啊……”
    五脏六腑炸裂一般地发疼,喉头涌着腥甜,分不清是因为跑得太着急还是被不听话的学生气上心头,一贯温润从容的私塾师长连语调都拔高到变形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冥冥之中,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把一切推回原点。
    “你怎么可以又这样……”
    视野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了,长大成人的大弟子颤抖的灰瞳也看不清了,自己站在断崖之上,遥不可及的崖底,漆黑的羽翼迎面而来,灰发的孩子无怨无悔而决绝地将利刃捅进自己的肉身,心甘情愿葬身巨石之下。
    竭尽全力地往前跑,双腿迈动到抬不起来,听不见外界任何声响,自己对自己说,再快一些,去救那个自我牺牲的孩子,去救那个有生以来头一回愿意接纳他的人类,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是,最终他也没能赶上。
    “你怎么可以又让我……”
    连哭腔都掩饰不住了,松阳上前用力拥住了一扪心思又想牺牲自我的大弟子,双手发抖到止不住,对方哆嗦着苍白的唇想要说什么,被松阳声嘶力竭地打断了。
    “没有胧的话!不管我一个人实现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啊!”
    恍惚之间,他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他全力以赴却没能救下的孩子,剧烈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如果早知道那场逃离会以失去胧为代价,他宁可永生被困在自我的枷锁,化身为身负罪业的恶鬼。
    “为了胧,我就算舍弃自己的信念,重回地狱也没关系啊!约定也好,志向也好,抗争也好,那些都无所谓!”
    如果多年以前,还来得及对那个孩子说。
    “你听见了吗!胧!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比!”
    沐浴在师长真挚的泪水和话语里,胧蓦然睁大眼睛。
    ——时间回到一切的最初。
    灰发的少年捡起滑落的羽织,轻手轻脚地替他的老师盖上了,随后将摆放在火堆边的太刀拿在了自己手中。
    已经足够了,他想。
    能够和老师一同逃离暗无天日的深渊,又能和老师定下私塾与大弟子的约定,没有谁会比这一刻的他更加幸福了,接下来,他也该为了老师去做些什么了。
    老师不想做的他来做,老师的志向让他来守护,哪怕抛弃这条无用的性命,也要做出觉悟——
    抬起的脚只跨出一步,便被身后陡然惊醒的长发男人叫住了。
    他的老师一瞬之间就看穿了他的意图,神情悲恸到似乎要落泪了,冲上来牢牢抱紧了他。
    “没有胧的话,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耳边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为了胧,我就算舍弃自己的信念,重回地狱也没关系,没有什么可以和胧相比。”他听见他的神灵说。
    他曾往后坠落下去,被背后缠结而生的幽深阴影拖入无底的深渊,最后一缕光也熄灭了,屡次挣扎伸出的指尖只能触摸到冰冷黯黑的虚空。
    谁来救救他吧。
    如果还有谁会来救救他——
    这一次,神灵回应了他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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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拧掉天道众脖子的老师……和过去相比,也变得更加果断了吧……
    艰难的终局很快会过去啦——
    如果当年,松阳发现了胧想牺牲自己的话……
    如果……
    想起络阳篇op小师兄的那个镜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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