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是在身体的一阵剧烈摇晃中醒来的。
恢复清明的视野里,长大成人的银发学生半跪着俯在他上方抓着他肩膀,一脸焦急而担忧地呼唤他的名字。
“喂喂喂!!!松阳你别吓阿银啊快醒一醒啊喂松阳——”
见他睁开眼,大概松了口气,又变回熟悉的漫不经心的模样。
“真是的,松阳你终于睡醒了吗……”
注视他的亦是一双熟悉到烙刻进心底的绯红眼眸。
“醒了的话就快起来啦,讲真刚才吓了阿银一跳,怎么都摇不醒你,还以为老师你怎么了,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
银时唠唠叨叨了半晌,没等到松阳做出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开口。
“……银时?”宛如在确认什么的语气。
“是阿银啦,不然还能有谁。”
“……嗯,是银时啊。”
松阳的声音带了点说不出的恍惚,视线停留在他面上,静静地出神了片刻,抬起手触碰他的脸。
——太好了,这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
“……松阳你……”
眸光看见那只素白的手靠近自己,银时在这阵如微风拂过脸颊的柔软触感里下意识地屏起呼吸。
近在迟尺的距离,身下的人一双宁如月的眉眼蒙上一层薄如细纱的光晕,弯成月牙的弧度,神情柔软得像化开的水。
满目都氤氲着大片暖黄的光晕,他有些分不清是从窗外倾泻的天光还是眼前这个人美好到在发亮。
他们在一室熹微的晨光之中无声地对视了许久。
直到抚摸他侧脸的细白手指向下滑落抵到他唇上带了丝阻止的意味,银时这才发觉自己的脑袋都快凑到人家脸上了,顿时头皮一炸,嗖地撒手退后坐到一边去。
上次是趁着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莽成功了,但是刚才那种对方明明白白有所抗拒的情况,一旦还没头没脑地亲上去,他不用细想都可以预见自己脑门上即将弹起醒目的“攻略失败”的字样。
——等下,既然有所抗拒,这个人该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银发男人深吸口气,佯装镇定地挠头。
“那啥,阿银是看老师像是做噩梦了,想说安慰下老师来着,没别的意思哦,阿银小时候也老做噩梦啦,假发那家伙不是也说过老师会给阿银额头吻什么的……”
自己都听不下去那种欲盖弥彰的感觉,他紧张地瞥一眼松阳,见松阳不答话,依然躺在那里,漂亮的绿眼睛望向他一眨不眨的,银时不自在地别开一点脸,艰难地捋直舌头。
“……干嘛总是光盯着阿银又半天不讲话,阿银脸上是有东西吗?…………松阳?”
松阳又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垂下眸子缓缓坐起身。
——这是他绝不会放任虚再一次肆意妄为去伤害的、最重要的存在。
“没什么东西喔。”
从一夜回笼的记忆长河里抽离出纷杂的思绪,昔日的私塾师长很温柔地勾起唇角。
“只是很想认真地看看银时。”
“……看阿银?”
心里有鬼的银发男人脑子拐了个弯。
——难道是每天都趁他睡着时候偷亲他的事被发现了?
“那啥……老、老师看出什么来了?”
他自顾自忐忑不安着,并未注意到松阳轻声述说时眼底流溢的情绪。
“我呢,看见现在的银时……成长为很可靠的大人,努力地守护着身边的人,被大家依赖着。我很开心能看见这样的银时。”
——那时的约定啊,一直有在好好地遵守着呢。
“我由衷地为银时而骄傲。”
意料之外迎来不加掩饰的夸赞,银时耳尖一红,一时也顾不上思考松阳措辞间的违和。
“……突、突然夸阿银,阿银倒是不会特别开心就是了……”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留给松阳一个像极了落荒而逃的背影。
“总、总之时间不早了快、快去收拾……”
计划要去的那间温泉旅馆叫做仙望乡,去年还是个让万事屋的银发老板回想起来只有毛骨悚然的地方。
机缘巧合下,银时曾替那里的老板娘超度了亡夫和一屋子的“替身”,仙望乡之后也作为一间正常的温泉旅馆重新开张了,获得答谢的礼物自是理所当然。
去仙望乡要花上将近一整天的车程,早晨出发,坐完电车再长途跋涉翻过山地到达目的地基本上天也黑了。
银时拖着行李箱往坐落在漫漫白雪中的大型和屋走,感叹两句仙望乡看上去终于不那么渗人的氛围,神色间还带几分心有余悸。
松阳和他被用脖子上的那条红围巾系在一起,两个人并肩不紧不慢地走过白皑皑的积雪。
他垂着绿眸看雪地上的足印,也不晓得一路上在想些什么,几乎不开口,银时东拉西扯地找话题,他听着听着就开始对着银时嘚嘚叭叭的样子出神。
“喂喂喂松阳你快看那边!记得阿银上次就是在那里——怎么回事啊你又在发呆,阿银全程是在唱无人问津的独角戏吗。”
“啊……抱歉抱歉,昨晚可能没睡好,稍微有点犯困。”
“哼,出来玩就给阿银表现得精神一点啊。”
“嗯嗯,知道啦。”
尽管这么说了,但也没好转太多。
偶尔银时不动声色地瞟他两眼,心里多少会思考这个人一整天魂不守舍的真实缘由,但心知问出口也只能得到对方一切如常的笑容。
——也罢,至少他答应过阿银会有一天不再隐瞒一切。
心里浮现的那点微不可察的不安预感,也让他强行按捺下去。
听见木板门被咚咚咚敲打的声响,松阳总算从沉思中回神,抬头看一眼这间诺大的和屋里走出来的妇人,又看向身旁的男人。
银发男人倚着门框在和旅馆的老板娘有气无力地寒暄。言谈之间听得出曾有过交集,看来是一段对他来讲不堪回首的经历。
“安心,坂田氏。这里的地缚灵们早都——”
“是替身!!替身啦!!恐怖的词汇麻烦打住,就此打住谢谢!!”
脑海里浮现出跳着脚满脸惊恐的银发孩子的脸,昔日的私塾师长悄悄弯了弯唇。
……这方面一点变化也没有呢,银时。
老板娘将他们引到下榻的和室就退出去了,银时走进来嘟囔着“这破地方就是不舍得把暖气开足”,搓搓手就把松阳垂在素色衣袖外的一双手包进掌心。
“搞什么啊,老师的手摸上去怎么比阿银还冷,还想着借老师的体温暖和一下自己呢。”
边装模作样地抱怨,边揉来揉去地试图把这双冷白的手捂热的一连串举动也是司空见惯的。
“结果居然还要阿银反过来给老师你——”
眼一抬撞上那双映入他身影的淡绿瞳眸,银时倏地咬住话头。
回廊上摇曳着的昏黄的灯火间,这个人弯着眸子望着他的眼神太过于眷恋了,好像身处悠长的离别前夕,归期不定,只想用一眼执着地把他看到天荒地老。
这一眼,又好像蕴含了所有他们过往相依相伴的那段岁月。
“……松阳……”
“怎么啦?”
“你是不是……”做好了什么决定……?
这一句话,在喉咙里卡了好久,不知为何银时就是问不出口,好像一问出口就会破坏掉某种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着的平静状态。
被他抓握着手的长发青年清丽的面庞上唇角一弯,情绪收敛起眼底,又是那副眉眼弯弯的笑颜,不显半分端倪。
“我没事的,银时不用太过关注我,安心享受休假就好啦。”
银时耷拉着死鱼眼看了他笑眯眯的表情好一会儿,默默叹口气,低声说。
“不管老师有什么心事,阿银既然说过了就不会多问,总之老师难得出一趟远门,不如先什么都别想,轻轻松松地泡完温泉再说如何?”
难得他没拿出习惯性的别扭态度否认三连,松阳怔了一下,轻轻点头,银时看上去似乎放心了一些,转身去取柜子里挂着的浴衣。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替身之后,单纯的温泉是挺不错的啦,怎么说都要泡够本才是,干脆待个几周再回歌舞伎町怎么样?”
“待那么久啊?”松阳接过浴衣,笑着挤兑他。“看来神乐的带薪假期也要延长啦?”
“那种事随便啦,反正阿银都没钱发。”
“不发工资是绝对不行的喔。”
“——知道啦知道啦有话好说老师别朝阿银晃拳头拜托了!”
他们俩换上浴衣就跑去找温泉的位置。旅馆的浴衣的款式很简单,只有一根腰带扎着固定,胸前的衣襟难以掩紧。
松阳稍稍拢了几次衣襟,看那里还散开着也就放弃了。
走在前面一步的银时说自己记得路线,眼角余光飞快地滑过他裸在衣襟外的那片淡白肌肤,和衣摆下露出的那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差点没站稳摔一跤。
“银时?”
“没事、阿银没事……”
万事屋老板在内心发出呐喊。
——两个人独处泡温泉什么的果然对他来说还是刺激过头了啊啊啊!!!
身侧没拿浴巾的那只手虚晃两下,他佯装若无其事地伸向后面去探松阳的手。
“阿银这不是要牵你什么的哦,主要是去温泉的那条路灯光太暗,毕竟阿银对这里还算熟悉,老师你不跟好阿银万一走丢的话,阿银又要费劲地去到处找你,麻烦死了。”
松阳盯了一会儿银发学生朝自己摊开的手掌。
和少年时不同,成年男人的手掌要宽厚得多,尽管这只手的主人口是心非的程度一如既往。
倘若没有记忆一片空白时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意识到这孩子对自己隐藏着,原来是这样的心思吧。
——倘若,是还没把一切都想起来的时候,自己一定会认认真真地考虑如何对这份心情做出回应吧。
没等到人将手搭过来,银时略带疑惑地唤了对方一声。
“松阳?”
曾牵着他走过整个少年时期的那只熟悉的、柔软的手,过了短暂的几秒才缓缓地搭上他的掌心。
“那就全交给银时啦。”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哼。”
一无所知的银发男人拼命掩藏起心底冒出的那点得意,只觉耳根隐隐发烫。
“老师你啊,这方面不好好依赖着阿银可不行哦。”
“是是,小银时最可靠了喔。”
银时脸一囧。“喂喂喂松阳那个‘小’是什么意思啊喂!!”
再给自己一些时间吧,昔日的私塾师长想。
只是以老师的身份,再陪自己珍惜的学生多一些时间就好。
——然后,为了保护自己珍惜的学生,去迎接他不可逃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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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温泉,但好像不会发生什么的感觉……
努力吧,阿银——
在这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