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再一次踏入天道众停留于地球上的那座画舫,正是攘夷战争落幕。
无论这场战争是为何发起,诸多参战之人又是怀有如何耀眼的志气与满腔热血,谁都不可动摇惨败的结局,即使是享有“白夜叉”之名的战场恶鬼,亦或是统领鬼兵队的战场修罗,抵死顽抗照旧惨烈落败,哪怕是以逃跑闻名的“狂乱贵公子”,均逃脱不了被俘入狱。
这颗星球注定成为天道众的囊中之物,用国家换来高枕无忧的现任将军,视攘夷战场上的活跃分子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他那些所谓的师弟们会迎来何等下场,胧并不关心,也不打算再去会见他们拼尽全力想拯救的对象,想必该告知牢中人的情报,年幼的小乌鸦会竭尽所能替他探听究竟,也就省下自己再做无用之功。
无论如何,松阳不会走的。对方落泪的画面萦绕于眼前,俯身待命的奈落首领只觉死寂的胸口苦涩遍布。
你说你甘愿为他们而死。
——可唯有我知晓,那是你根本做不到的事。
不可抬头直视的高台之上,天道众所传递的命令也与现任将军所言大同小异。
“收押的谋逆份子,就由奈落负责处刑,定能办妥此事吧,胧——对了。”
男人闻言一僵。
“据说叛逃的奈落前首领还关押在地牢的某处?”
从现任将军手中接管这只数百年隐匿于黑暗中的暗杀组织时,天道众自然也得知几年前前任首领叛逃,于偏远村庄宣扬忤逆幕府的思想,随之身陷大狱,而麾下的学子们为夺回此人,不惜发起叛乱,妄想推翻统治政权。
小小乌鸦挥动的羽翼,竟以为能撼动至高无上的苍天?天道众并不把战场上不成气候的风浪放在眼里,只对现任首领迟迟不处理背叛者感到不满。
“奈落内部莫非没有针对叛逃的规章?”
将军未曾有明确的指示——”
“奈落的主人是谁,还需吾等重复吗?”
——苍天当然不曾留意渺小的蝼蚁微弱而可悲的自我挣扎。
一则叛逃,二则谋逆,两项罪名足以让天道众立即宣判更名为吉田松阳的男人死刑,不,仅仅是死刑还不够作为他罪大恶极至此的惩戒。
“似乎,下狱的叛乱分子中有三个是这位前首领昔日的学生?”
不确定天道众之一提起此事的目的,奈落首领迟疑道。“是的。”
“那么,就遂了这些心怀大义的年轻人们最后的心愿吧。”
自视为天道的天人用着仿若大发慈悲的口吻。
“——让他们同自己的老师死在一处,地下团聚,岂不是成人之美?”
胧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退出画舫,走回那片永夜的奈落之中了。
踏进一地零乱的残影时,牢门后的长发男人抬起头,那双柔如水的淡绿眼眸准确无误地,于黑暗中向他望了过来。
他曾满怀憧憬地、想在这双包容世间万物的眼睛里寻找到自己的身影。
而如今他所看见的只有一张灰败而狼狈的脸。
吐词艰涩得像喉间有一根细绳勒紧。
“你剩下的学生们,都——”
“我知道。”
“你也——”
“我知道。”
牢房里的人平静得不像是得知了活下来的学生们也要步上其余学生们的后尘,也不复曾经无能为力到呢喃着“我谁也救不了。”,然后颓然哭泣的模样。
在决心点燃照亮黎明前黑夜的火焰的那一刻,他就做好迎接这一天的准备了吗?胧心知就算问出口,松阳也不会回答他,这个人从来不回答他任何有关选择的问题,而他亦不知还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些什么。
他们走到这一步,都如这场失败的夺回之战的始末,一步错,步步错,再也无力回天。
“……是骸告诉你的?”
松阳摇头的幅度很轻。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小小的,或许是提起悉心教导的孩子,那双跃入点点星光的绿眸越发柔软。
“骸的话,是不愿对我说的。她年纪还太小,很单纯地怕我难过。”
“那为什么——”
“我和那位将军谈成交易了。”
灰发男人抓握住牢门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劲。
“什么意思?”
无法想象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是将军和背叛的下属之间?或是将军和犯下重大罪责的死囚之间?不论哪一项,都不会是能让这个人情绪平和如斯的场合。
“胧知道的,即便斩去头颅我也不会死去。”
“所以——?”
呲裂的木屑尽数刺入掌心,他却恍若未觉,力道大得似要将腐朽的木栏杆生生拗断。
“你要怎么样?将军要你怎么样?”
对方的视线落在他渗血的掌心,微微蹙眉。“所以,胧不用为我担心。”
淡绿的瞳眸似是能一眼望进他灰暗不堪的心底,那些纠葛到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心结。
“处刑也不过是掩人耳目,作为交换,银时,晋助,小太郎。”
珍视的学生们的名字流连于唇齿间,柔如水的绿眸里的的确确有水光的晶莹。
“他们会好好地活着,在这熙熙攘攘的人间寻求安身之所,而我……”
那抹笑意像初夏的梅子酒,甜味散去后,只剩满口的苦楚。
“——我依旧是虚。”
口腔中尝到涌上喉头的血腥味,灰眸难以抑制地颤抖,奈落首领知道自己那张伤疤横跨的脸扭曲得有些可怖。
他心里有类似于幸福与快慰的情绪,有无措,有不可置信,有惊惶,有不安,风起云涌,风过浪静,最终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茫然。
为什么?
他问松阳。
“为什么?”
他又问自己,为什么?
他想,为什么?
“胧一直都在保护我,对吧。”
向来只温顺端坐的浅发男人破天荒地起身了。
奈落首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老师靠近这扇对他而言真真切切形同虚设的牢门,看着对方走向自己,浅色的衣袖中探出的那双素白手掌将他纠缠的手指解脱开,指尖很疼惜地抚过他正在缓慢愈合的伤口。
他血管里所流淌的,他至今所挥洒的,都是他的老师——他的神灵所赐予他的垂怜。
“见到胧的时候,心里只会想,胧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自肌肤相接处流入的温度令不死的血液沸腾着,重新汇入冰冷的五脏六腑,心脏的跳动仿佛唤醒了原本死寂的胸膛。
——他曾以为他所守护的被夺走,这双手一无所有。
“却靠旁人才能了解到。活下来的胧为了让我远离危险,付出了多少努力。”
——八咫鸦密不透风的黑羽笼罩下,他曾想竭尽全力,能在铺天盖地的乌云之中,为他的神灵谋求一分自由挥舞洁白羽翼的碧蓝青空。
“明明自说自话地说要保护胧,我却根本没能做到,还害得胧为我身陷险境。”
——他曾内心起誓,只要他的老师能获得幸福。
“对不起,留下胧独自承担这一切。”
——即便前方是地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坠落下去。
“胧是我引以为傲的大弟子,可我不是个合格的——”
未说完的话让昔日的大弟子以牙缝中挤出的嘶哑声音打断。
“老师,我带你走。”
打开的锁头被手法强硬地拆解掉,锁身重重地扔向回廊另一头,宛如谁心上紧缚的枷锁开启后轰然落地。灰发男人一再平息自己激烈而混乱的呼吸,试图用常年浸透忘川河的冷硬音色,软出几分缱绻的柔情。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保护老师了,不再是老师的拖累。”
稍微抿唇湿润干枯的唇瓣,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仍没有勇气去触碰面前的人,只能语无伦次地宣泄胸口快要炸裂的心绪。
“我,我做错了很多事,我、我害他们......老师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是、但是”
他语速飞快地补充道。“三个师、师弟们,我会去救他们出来,老师是想见他们的吧,老师一定想见他们的,我,我——”
锁进万千杀业的森罗炼狱不会教导他如何成为人。
更不会给他机会去学习正确地保护谁,亦或是爱着谁。
犹如牙牙学语的孩童,他笨拙地、步履蹒跚地,一次又一次徒劳伸出手,想抓住他生命里唯一曾温暖过他的光芒。
“这一次,我可以把老师救出去的。”
——他的老师是一只自由的飞鸟。
一丝、一毫,污浊晦暗的色彩,都不该沾染他的老师纯白无暇的羽翼。
“那......”他的老师笑眯眯地眨了眨眼。
“来和胧做个约定吧。”
“约......定?”枯竭的喉管干涩地疼痛,胧迟钝地重复道。
“嗯,约定。”松阳点点头,绿眸弯成皎白月牙,眉眼间的暖意像温和的春风,一瞬之间将他拉进恍惚的桃源里。
误入美梦的过客,既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胧是知道的呀,世间没有能杀死我的存在。”
“我......知道……”
眼前贴上长发男人笑意嫣然的脸,十分亲昵地,他的老师将额头抵上他的前额,给了魂不守舍的他一个带着三月春樱气息的拥抱。
是他的老师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原野里,有孩童们包围着的,欢声笑语的三月,那颗樱花树如期开放,缤纷而至的浅粉色花朵洒了他一身,而他的老师留在他瞳孔里的身影,温柔得像那枚兜兜转转落在他眼睑上的花瓣。
“等确定他们三个都安全啦,我也复活了呀,等到那时,我就和胧一起走,约定好了喔。”
“嗯!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啊,老师。
耳边声声不断的,是师弟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宛如地狱恶鬼凄厉的哭嚎。
银发的师弟站在他的老师身后,泪流满面到痛不欲生,手握的长刀依然是那把最初由他自己穿透腹部的、又被他的老师送给对方的刀。
视野中的画面是信念与希望都被撕碎得鲜血淋漓的惨烈程度,奈落首领下意识地压低帽檐。他不能对此表露出半分动摇,唯恐在场的天道众发现端倪,又异想天开出残忍的点子。
约定好了,确认师弟们平安无事后,老师就会回到他身边。
迫于无奈,刺伤了紫发的师弟一只眼睛,胧只愿他的老师醒来后不要责备他,若不这么做,对方就会浪费掉老师为他换来的这条性命。
——尽管他们被全心全意地爱护着,又确实对他们的老师一无所知。
失去头颅的躯体倒在焦黑的泥土上,整齐斩断的脖颈处,鲜红涌血的皮肉擦过尖利的碎石,浅色的衣衫残留下深褐色的泥痕,看清这一幕的奈落首领禁不住皱眉。
会弄脏老师的身体的。
不再过多关注软弱到无力直起脊梁的师弟们,胧责令部下们迅速收敛尸身带回附近的据点,天道众好似不肯放弃处置攘夷份子的意图,还在言语试探,胧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待这帮天人们尽兴离去,带上小部分奈落成员隐藏踪迹跟上紫发师弟的步伐。
名为高杉晋助的师弟带走了老师的头颅。而为了确保老师的复活万无一失,他不可能将这个头颅留给对方当做所谓的念想。
高杉走了几日几夜,他也领人跟了几日几夜,等到这位师弟疲倦到连抱住头颅的力气也没有了,才寻到空隙夺回他的老师毫无变化的头颅。
被僧杖牢牢地按在崎岖不平的石路上,还未成年的紫发少年碧绿的独眼里燃烧的是滔天的火光,能算得上是人的部分烧到灰飞烟灭,只余下盘踞冥界的亡魂,穿过生生不息的红莲业火,通过那只眼向毁灭他世界的人间张开獠牙。
“杀了我。”少年说。
“否则我终有一日会亲手送你们下地狱。”
“地狱?”押解少年的一番队队长漠然道。“八咫鸦便是地狱的使者,日夜身处地狱。”心知这名少年未来会成长为可怕的威胁,他意欲拔刀,胧阻止了他。
“不要做无意义的事。”
乌鸦们并不能理解首领放虎归山的行为,胧也不欲多做解释,头颅到手,再无纠缠的必要,只要老师复活,与他一同逃出奈落,胧相信他的老师会去寻找这些自以为世界分离崩析的师弟们。
——约定好了,和老师约定好了。
听闻行刑结束,将军召见了他。
“您的意思是……?”
“不死之躯,只要有一具就够了。”现任将军的脸色状似和善实则狰狞。由心底,他只一门心思认定世人都会受名利地位引诱。
“虚卿既然未有复活的迹象,那身躯就烧了吧,奈落首领之位只要胧卿担任即可。”
“是。”
低垂的斗笠藏起奈落首领近乎嘲讽的眼神。
世间并没有能杀死他的老师的存在,火焰也无法奈何他的老师。
小心翼翼地将头颅安放回他的老师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脖颈上,男人略微俯首,凝视那张白皙而清丽的脸。
他的老师正紧合着眼,仿若只是陷入烟火与繁花的梦境,很快就要睁开那双包容万物的淡绿眼眸,淡红的唇绽开如三月春樱的笑容。
老师。
老师。
他替对方整理好散乱的浅色发丝,以气音轻声道。“老师,师弟们已经安全了。”
——老师听见了他的声音吗,老师几时会苏醒呢?
他灰眸里还映着那片缤纷旋转的落樱。
——快醒来吧,老师,像约定的那样。
老师一定会履行与他定下的约定的。
老师,老师。
——
长发男人于染黄天光的熊熊火焰中悠然迈步。
隔着漫天破碎的星光,一地残缺的尸首,和抵在颈动脉上滴血的长刀,胧抬眸望见那双猩红的眼眸。
如神灵自高天原投下漫不经心的一瞥,苍生万物仅仅是渺小而卑微的蝼蚁。
老师......?
舌根处好似让一只手攥紧,紧到生生挖去声带那一团通红的血肉,他吐不出半个字。
——他的老师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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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说啥好,啊!总之很期待后续剧情……(我在说什么)
我在很努力地搞师兄的戏份——
和他的情感相比,爱和恨都太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