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的瞬间,倒下的敌人溅了他一脸的血,额前的钵卷想必也染红了,大概是队友的武士——高杉并不关心对方的名字,躲开对方揽上自己的脖颈的胳膊,在河边蹲下来洗去满面的血腥。
冷漠并未打消武士搭话的热情。
“你可真厉害啊!看你年轻轻轻的,上阵杀敌居然面不改色的,很多年轻人下战场都受不了吐得稀里哗啦——”
没什么奇怪的,高杉想。
士族家庭的人,对于死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七岁的时候,他就被迫观看父亲为犯下过错而切腹的部下介错。
至于犯下的错罪不至死?那不重要,对于武士们不可侵犯的“荣耀”而言,争论对与错根本就是一种羞辱。
脸色苍白的武士斜握着短刀,直挺挺地捅进腹部,幼年的高杉能清晰地看见对方哆嗦的嘴唇和额头的冷汗。
——据说这既是武士的荣耀。
父亲站在他身后,手拿长刀,神情严肃得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嗯,是武士们神圣的死亡仪式,以短刀横向刨开腹部的皮肉与脏器,长刀迅速斩去武士的头颅。
“动作要快,头颅与躯干之间需有一层皮肉连接。”父亲说。
血染红腰间纯白的绷带,头颅垂落前,武士应该是喊了些什么的,高杉听不清楚,他只能清清楚楚地目视到何为“死”。
——是无上的光荣,为道义奉献的“死”。
“晋助。”
刀刃上并未残留多少血迹,刀光仍然是森冷洁白的。
“你若有一天做出辱没家族脸面的事。”
短刀还攥在死去的武士僵直的手指中,他断裂的脖颈间猩红的血肉像是还未意识到头颅的失踪,要过一下会儿,才会喷涌出黏腻的鲜血,将膝下的白布染到通红。
“我会亲手为你介错。”
头颅面朝下落地,高杉无法瞧见武士的表情。
是欣慰的?因为保全了家族的名声,使留下的妻儿不至于遭人口舌?
懊悔的?为何会犯下不得不以死明志的错误?
愧疚的?让妻子失去丈夫,让孩子失去父亲?
——无论如何,他仅仅是这样痛苦地死去了。
“你明白了吗?晋助?”
下仆抬走了武士的尸体,大片染红的白布上,那壶酒有一大半都洒在了短刀上,剩下的,高杉猜想会与尸首埋在一处。
只要有一丝抗争的念头,他面前也会摆上这样一壶酒。
“……我明白了,父亲。”7岁的高杉回答。
——所谓武士的一生,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都只能步向毫不犹豫的“死”。
本该是这样的。
——在遇见名为吉田松阳的那个人之前,他本该不知为何而生,又不知何时会糊里糊涂地死去。
“……老师。”
12岁的高杉感觉到嘴唇冻得难以出声了,仍然艰难地唤出这个称呼。
“嗯?”环抱着他的柔软手臂又将他拥紧一分。
“晋助是不是很冷?不怕,我们很快就回私塾了喔。”
月光下,注视着他的那双淡绿的眸子映入满天璀璨的繁星。
冰天雪地里,他记起自己被吊在庭院的松树上大半晌,是飞雪落进眼里了吧,眼前其实是一片模糊的,耳边也听得朦朦胧胧。
雪花噗噗地落到他头发跟肩膀上,又化成寒冷刺骨的水渗进单衣里,浑身冷到如坠冰窟。
那时他想,他会不知不觉地冻死在这里吧。
他想,还没来得及打赢讨人厌的银发小鬼。
而后他又想,这些都不重要,他最想做的,是见那个温柔的人最后一面。
“……晋助?”
因为视野里尽是白茫茫的落雪,他有一秒疑心这只是一场死亡前的幻觉。
“!晋助!别闭上眼睛,我立刻放你下来!”
松阳的脸他看不清,松阳的声音他也听不清,只依稀感觉到束缚着他的绳索被解开,而他落进那个所眷恋的怀抱里。
大抵是陡然感受到温暖了,一切都如同潺潺的水流般向他涌过来,将他暖乎乎地包裹于其中,分不清是自己身体发热的温度,还是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的温度。
他胸腔之中的这颗心被束缚到一度几乎停止跳动,是因为有热量一点一滴渗进来,才有幸挣脱牢固的枷锁。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晋助。”
嗓音柔和得令人想落泪。
院子里,脚步声和呵斥声混杂成乱糟糟的一团,父亲的声音像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不过是个乡野浪人,与高杉家作对,你要想清楚后果!”
松阳不理不睬四周刺目的刀光跟实打实的威胁,只真挚地望进他眼里。
“你愿意和我走吗?”
仿佛只要自己点头,这个人就能将世间的残酷牢牢地阻隔开。
而他只用跟随着这个人的脚步,就能走出满眼的忠义与名节,走出无意义的死,走向生来既是自由的世界。
“老师……带我走吧。”
之后的记忆都不甚清晰了。
实在太冷了,他缩在松阳的怀抱里,迷迷糊糊地探头看着对方带了焦虑神色的白皙脸庞,和头顶那轮皎白的明月。
吊在院子里的每一晚,笼罩他的月光都不含任何怜悯,只有今日才真正垂怜于他。
只有今日,他真正拥有了今生为之拼尽全力的信仰。
——他的荣耀,他的道义,他的信念,只有今日才真正地找到了寄托的对象。
弄脏的钵卷被缓慢取下,17岁的高杉皱着眉头拿拇指两下擦拭布面上还未干涸的血迹,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血糊糊的钵卷洗干净。
话痨的武士跟他一块蹲着,还在努力寻找能引起他兴趣的话题。
“攘夷的战场,今年可是增添了不少年轻的面孔啊,据说都是从长洲过来的,说起来。高杉君你也是长洲人对吧?”
染血的钵卷浸泡于冰冷的河水里,丝丝缕缕的淡红色洇开,高杉“嗯”了一声,继续皱着眉头来回搓揉,怎么也洗不去沉积下来的深褐色痕迹。
“你们都是同乡呢?该不会正好都认识吧?我听说隔壁小队有个白毛的小子,叫坂田什么的,以前没啥战意,最近似乎开窍了——”
永远无法恢复昔日洁白如雪的模样。
确认这一点,高杉将血迹斑斑的钵卷重新系回自己额前。
——那是他必然的代价。
嗤笑声是从鼻腔发出来的。
“坂田银时,那家伙不过是个懦夫。”
“懦夫?也不至于吧……”
喋喋不休的武士摸着下巴,摆出好奇的姿态。
“你跟那个小子有过节吗?我听说那小子挺强的哦,还有个啥‘白夜叉’的称号,以前是优柔寡断了点,老想着防守,现在认认真真杀敌起来也是挺厉害的呢。”
高杉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不再搭理对方,提着刀慢悠悠地走回营地。
他当然听说了“白夜叉”近日的丰功伟绩。
那家伙终于意识到,过去的坂田银时,的的确确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了。
——私塾里跟着他一同踏上战场的学生,应该有一大部分都在心底这么认为。
“我搞不懂银时师兄为什么不肯和我们一起走。”重一郎说。
“他还留在这里要做什么?老师在他面前被抓走了,他就没有一点想要夺回老师的想法吗?”
“银时他……”桂不知从何时起越来越像是他们之间的调和剂,高杉猜这家伙也未必认同银时的做法,却仍试图缓和大家的关系。
“我们都知道他是最在乎老师的,恐怕老师走之前,也和他交代过什么,我想他也很为难就是了。”
“可是,银时师兄明明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
或许是发觉到他霎时间温度骤降的眼神,重一郎缩了缩脖子,飞快地止住话头。
高杉嘲讽似地勾了下唇角。
——二百四十六胜,二百四十六败。
腰间那把用自尊换来的刀早已做好沾染血腥的觉悟,只待他亲手将这份觉悟送上那条不可回头的道路。
“不用管那个懦夫。”
他有条不紊地将一尘不染的钵卷绕过头顶系紧,让尾端垂落至脆弱的后颈。
“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知道松阳让幕府抓走的那天,没有桂拦着他,他相信自己会暴怒到把银时给打死。
——为何在场的不是他?
他跪在曾经算是“家”的院落里,盯着遍地晦暗的阴影,等待着屋子里姑且是他父亲的人,多少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愿意将来自江户的情报交给他。
——为何他没能及时赶上老师遭遇险境的时刻?
“高杉少爷,用这把刀切腹,家主说不定会动恻隐之心。”扔刀给他的家仆笑容又鄙夷又轻蔑。
高杉没有动怒,收下刀,纹丝不动地跪着。
他生来桀骜不驯,自小更是心高气傲,但为了他的老师,为了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他愿意扔下他的尊严,他的骄傲,这条性命更是轻如草芥。
——宁可为反抗而送命,他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被带走!
情报最终是由勘兵卫偷出来趁夜悄悄送到他手里的。
当年的事,这名下仆也信守了承诺,一个字都不曾对他人吐露。
并非轻言谢意的个性,但高杉仍郑重地谢过对方的帮助,将“宽政大狱”的情报背到烂熟于心,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的容身之处早已让残酷的现实摧毁。
离开私塾的那条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走过光秃秃的樱花林,走过平静的湖边,走过金黄色的麦田。
——走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到过去。
上了战场,加入长洲的攘夷队伍,每一日都在同幕府的军队厮杀,又一场战役结束,高杉碰见桂扶着树很难受地发出呕吐声,又吐不出任何东西,结果一摸到满手的血就忍耐不住地吐了一地。
他委实搞不懂这家伙究竟抱着什么幼稚的想法,明知拿起刀就得与对面的敌人拼到你死我活,明知一旦卷入战争就不可能独善其身,明知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的那个人如今身陷囹圄,唯有丝毫不带迷惘地前进。
冷嘲热讽了桂两句,桂吐完了,看着他,扯一下嘴角,很轻地出声。
“……井上前辈死了。”
“嗯。”并不意外,高杉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重一郎也死了。”
“……嗯。”踏上战场的那一天,就该意识到有朝一日会迎来这般结局。
“……接下来,还会有多少人死去?”
“……假发,你以为我们在什么地方?”
彼时高杉睨着他苍白的脸色,是真的由心底觉得可笑。
“这是战场,你还要跟那家伙一般搞不清状况吗?”
——战争是残酷的。
松阳与桂聊起这个话题时,他也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知肚明,战场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地方,任何残酷的牺牲都不能令他动摇半分。
即便他亲手建立的鬼兵队让敌方打得死伤无数,身体让刀剑贯穿的次数不计其数。
即便同窗们一个接一个赴死,只剩他们三个还在负隅顽抗。
只要他还有挥舞刀的力气。
只要这副身躯中涌动的血液还未耗尽。
只要他还能向前迈开一步。
只要能将他今生的信仰夺回来。
只要。
——
——
头颅落地的声音是很轻的,那时我的视觉还未完全消失,或许还看得见老师流泪的模样,胸膛里那颗心会为此感到疼痛吧,死后的世界再也不能与他相见——
但是没关系,想要的结局已然实现,所以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刀悬在脖颈上没关系,同伴接连送命没关系,战争输掉没关系,直至最后也败给你坂田银时也没关系,已经没有非得分出胜负的必要。
所以,挥刀吧,我正匍匐于焦黑的大地之上,尽管少一壶清酒,也空不出手去握切腹的短刀,我早已抛弃虚伪的荣耀,我只为老师一个人灿烂地死去,所以,挥刀吧!坂田银时,向我挥刀吧!
——只要。
——只要能让老师得救。
你在做什么?喂喂,不要再往前走了,坂田银时。
你这家伙的耳朵是让那次的炮弹炸聋了吗,听不见他们在嚎叫着些什么吗?他们在说“老师就拜托你了”,“请把老师救出来”,“你一定可以夺回老师的”,日日夜夜吵得我难以安眠,怎么你还没听清吗?
你停下来做什么?坂田银时,你应该转过身来朝向我。
你为什么站在老师身后?喂喂,你连眼睛都坏掉了吗?我就在这里啊,你该挥刀的对象明明就在这里啊,是我迫使他们跟我一起上战场,是我不听老师的劝告葬送了他所珍视的一切——所以挥刀吧!对我挥刀吧!
杀了我吧!让我淌过那条无望的三途川,去将希望带给我背负的罪孽。
来吧!用那把拔出刀鞘的长刀斩去我的头颅,像我们约定好的那样,由活下来的那个陪在老师身边。
若将那把刀交给我,我斩去你的头颅连一秒的犹豫都不需要,你比谁都清楚这点不是吗?所以坂田银时,不要再继续拔刀了,不要再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地方了,不要再继续抬起你的那只手——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
——
冥冥之中,他又听见来自三途川另一端的哭嚎声了。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踩着的每一寸泥土,都埋藏着他纯白的少年时代所化作的累累白骨。
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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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族……
所以高对死人没啥感觉……
怎么代都没法第三人称描写斩首现场的高,只能嘶吼了——
(一个看了各种奇奇怪怪武士道电影的作者)
总之,求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