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色长发的男人仍背对着昔日的大弟子,没有一丝回头的迹象。
(来吧,让我杀光他们。)
(不。)
——
(已经走远一段距离了,你还在对背叛你的家伙心存何种侥幸?来吧,去杀光他们,回到银发小鬼身边。)
(不。)
——
(松阳,你真的甘愿如此?银时恐怕就此陷入绝望中了吧——晋助和小太郎又要怎么办呢?待回到那倒塌的废墟前,会怎么对待银时呢?来吧,离开这里,这座监牢对你我而言分明如同虚设。)
(不。)
——时间是将名为吉田松阳的男人关进奈落地牢的第三日。
“首领,定定公召见。”
拐角的阴影里,信使附上耳边轻言,胧以微不可察的弧度颔首,习惯性地望了一眼那个让他觉得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
“骸,看好他。”
伸手招来看守地牢的蓝发女童,胧吩咐道。
“有任何动静都要汇报。”
时间还不够,他想。
还不足以令这个人变回自己的老师。
“——胧卿,听闻你已成功将虚拿下?”
奈落总部里幕府用以监视的耳目从未停止过工作,胧也丝毫不意外这位刚卸任不久的前将军立即得到消息。
“宽政大狱”所牵连的势力实在太多,大批相关人员或被投入重刑犯监狱,或是背地里经由八咫鸦的羽翼送去三途川的另一端。
一边倒的局面自然引起大部分臣民不满,对手一桥派更是顺势要求对将军问责,将责任全推给麾下大老后,对方玩弄权势收买人心的手段仍旧没有一刻停止。
“做得很好,胧卿的忠心吾有所目睹,接下来也该对叛逃的前首领做出相应的处罚——”
“对方只是宣扬反武士论的乡野教师。”
灰发男人不卑不亢地作出回答,仿佛并未发觉被打断话头的前将军不渝的脸色,无波无澜道。
“入狱的罪名也只是非法结社,妄图煽动平民产生忤逆幕府的思想。”
“……胧卿说得是,看来是吾过于心急了。”
德川定定很快敛去眼底的不满,摸着下巴意味不明地笑。
胧心知天照院奈落于他而言终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言谈的组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绝不会透露半分给眼下正挟持住他命脉的幕后势力——天道众。
无论是“虚”的存在,亦或是更多不为人知的隐密,他想必都得咬死在心底,倚仗这些当作脱身的退路。
“那么,这位吉田先生就交由胧卿全权负责了。”
虚与委蛇的对话结束,胧在对方颔首的首肯下退去,回到灯火灰暗的地牢,依旧保持着与牢房中的人互相不吭声的状态。
会认为我背叛了他吗?这个人。胧顺着长发男人目视的方向看了眼那扇唯一投出光亮的窄窗,又看了眼草垛上还剩下少许事物的碗。
负责看守的三番队通报过,有几名反对打开国门的拥护者以绝食明志,他无需迟疑便下令撤掉那些家伙的饭食。
那么甘愿坚持内心伟大的道义,就拿出点觉悟来吧,向他证明这份决心。
——可松阳却连这种机会都不给他。
如骸所言,他的“老师”,只是每一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目视何处,也不知胸膛中的那颗人类的心记挂着谁,从容得、像是不论身处春樱缤纷的学舍,还是冰冷灰暗的牢狱,都毫无分别。
原本打压下去的攘夷风潮大抵也因“宽政大狱”的影响,在这一年末尾又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德川定定照例派人传召他过去商议对策。
“胧卿,吾进来着实难以入眠,总有不知死活的蝼蚁妄图震撼天命不可撼动的地位。”
天命。
由衷地,胧感到可笑。
自认不可忤逆的苍天,却甘心遭受天道众的摆布,以此谋求所谓的位高权重。
“是,请定定公吩咐。”
“让八咫鸦的羽翼熄灭战火吧,胧卿。”
对方如是说完,胧意识到,对这位前将军来说,那个不得不将天照院奈落卖给天道众的时刻来临了。
——那么,松阳呢?松阳该怎么办?他的老师会因此受牵连吗?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昏暗寂静的地牢里,原本是未曾注意到名为骸的女童闻声正往怀里藏东西的,无奈何她抱着的纸张相比她矮小的个头过于显眼。
“……你在做什么,骸。”
明明,是不应该就此打破僵局的。有些懊悔于自己的冲动,胧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纹丝不动的长发男人,示意蓝发女童将怀里写满字的纸张交给自己。
看清纸面上过分眼熟的字体,男人灰色的瞳孔颤了颤。
“老师”的称呼硬生生地吞咽下去,胧注视着松阳一言不发的身影,陡然涌起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即便连居于小楼时教导他描绘词句时的字迹,都不曾发生变化。
抛弃的,只有作为“虚”的那一部分。
“松阳,你到底还要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多久?”
唤出这个名字比想象中得更加轻松,顷刻之间,胧心中生出一股暴戾的情绪,想要撕碎松阳那副淡然的外表,将对方属于“虚”的那颗心掏出来。
一直以来,费劲千辛万苦地给这个人掩藏住那些令人费解而又愚蠢的行为,对方却丝毫不领情,至今也还重复着会引来幕后势力注目的动作。
“执迷不悟地违抗天命,你是真的想死在这里吗?松阳?”
胧承认,他确实在期待着这个人拿起作为杀人鬼的刀,破除这形同虚设的牢笼,破坏那个自顾自许下的承诺。
(陷阱不是用来杀人的,我会保护你的,胧。)
——哪怕是以利刃刺穿自己的心脏,让流淌的不死之血归于死寂。
那抹素色的人影颤了颤。
那个刹那胧屏住呼吸,是真真切切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至于哆嗦到面容扭曲的地步。
但松阳仅仅是温和地开腔了。
“……我在抗争的,一直是我自己。我曾期待这双只会夺取的手去给予什么,结果,到头来被给予的反而是我。”
有一秒胧疑心自己回到蹲守于私塾屋顶上的岁月,又好像他也坐在屋子里,可惜那间木屋早已化为灰烬,如同一份又一份无尽头的情报。
“人……生来就是带着软弱出生的,每个人都背负着无法达成共识的另一个自己痛苦地活着,而这份痛苦,即便抗争也未必能摆脱,不过呢,我遇见的孩子们教会我一件事。”
僵持的一年里,松阳头一次转过头来面对他。
那张笑脸同样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胧很轻地颤了下唇,听松阳一字一顿地说。
“人,比想象的更自由。”
他的“老师”又在讲这种话了,他想。
可我的自由是什么?为你化为乌鸦的我还能获得怎样的自由?谁来教导我?你来吗?你认为身陷囹圄也是自由吗?
疲惫感是一点点爬上肩头的,有所觉时,他已提不起争辩的气力。
直视那双澄净的淡绿瞳眸,胧连寻找自己影子的勇气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走吧。”
锁头打开发出咔嚓一声清响,胧清楚骸正疑惑地打量着他与牢中面露讶异的松阳,只跟着松阳认了几个字的稚嫩乌鸦,日后也会去追寻所谓的自由吗?那又与他有何关联呢?
牢门推开到足够自由出入的角度,胧分不出注意力去探查附近有没有监视的耳目,只盼望着面前这个人依言离去。
“出去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相遇的时候,是这么对他说的。
(我无法作为你的仇人而死,就带着对我的憎恨活下去吧。)
我从未恨过你,胧想。唯有仇恨这种情绪,是绝对不可能对你产生的。是你救了我,让我这具身体涌入鲜活的血液,即便我很快堕入生不如死的地狱。
所以,你并不亏欠我任何事,松阳。
“……那你跟我一起走吗?”
那双微微瞪大的淡绿瞳眸凝视着他。
胧怔了一会儿,才明白问题不是针对他身边萍水相逢的小狱卒,而是切切实实地朝他而来。
(想把你引出奈落,看来只有我先离开才行啊。)
坐在树上的长发男人很快乐地微笑着,满心满眼都是终于能带他逃离无间奈落的喜悦。
——仿佛时光依然停滞于那一刻,他与这个人都一成未变。
而他心知肚明,一切早就回不到过去。
“……我奉将军之名,要去战场,你不用管我——”
“我说过了,我不可以让胧一个人待在奈落中——”
“那又如何?”
让他蓦然提高的嗓门吓得跌坐于地上的蓝发女童低头钻进牢房里了,躲在松阳身后,胧觉察出自己的唇正剧烈地颤抖着,而松阳望着他的眼神里有哀伤。
“胧,如果我早些知道——”
“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胧沉声打断对方。往昔时分,是他跨不过内心的沟壑,不肯与他的老师相见。
如今,已成定局,他也不奢求对方接纳他面目全非的模样。
“胧,我——”
“不要再对我说那些话了,松阳,如果你能拯救我,为何我至今还在这里?”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松阳。直到胧停止劝说打算离开时,牢门仍开着,骸探出手臂去捡掉落在门外的字帖,浅色长发的男人还低垂着眼睑,未再吐露出一个字。
若是不想走,就算了吧,胧漠然地想。左右松阳也不是能被杀死的普通人类,他的担心似乎既多余又无意义。
踏上战场和平日出任务并无太大差别,只不过是换个开阔光亮的场合屠杀更多的人。
走之前他还是细心地嘱咐骸,将松阳的情况随时传讯给他,也没心思再阻拦骸跟着松阳认字。
——或许失败品只有他这个不称职的大弟子。
各个番队也四散飞往各地的战场,收到与那间私塾有关的战报时,胧着实是怔愣了良久,听信使不疾不徐地汇报。
“七番队,遭遇高杉晋助所率领的鬼兵队,我方损失小半成员,敌方伤亡大半。”
“高杉晋助,这个人情况如何?”
信使看上去有点意外他的询问,仍是如实相告:“此人毫发无损地逃脱了。”
“嗯,去吧。”
打发走信使,胧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名师弟的脸,记起对方便是松阳不惜与士族冲突也要带走的少年。
哦,是他啊。平静地感叹着,胧心底有难以言喻的恶意生长出来。
他的老师想必是为了让那位师弟获得自由才做出这般选择的吧,而现在,那位师弟又是为了什么才选择战场的呢?为了向幕府复仇?为了国家?为了夺回老师?
接连几次收到来自那间学舍不同学生的战报,又与叫做坂田银时的少年正面对战过一次,胧便斩钉截铁地确认了这一点。
果然,是为了夺回他们的“老师”。
下了战场,他换掉了一身血污的黑色忍袍,走下通往地牢的阶梯,毫无意外看见骸正跪坐着描绘成段的句子。
或许是认为他与松阳关系匪浅,骸也懒得在他跟前藏藏掖掖,兀自埋头写写画画,忙得没空搭理他。
“胧……今天还好吗?”
倒是松阳笑吟吟地同他打招呼,神情自然得不像个阶下囚,胧沉默地端详着那张笑意嫣然的素白脸庞,想:他第一眼望见松阳乌鸦面具下的真容,是真心实意误以为自己错把接引他的神灵当作夺命的死神。
神灵今日也锲而不舍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肯放弃引领他走向寻求自由的正途。
“我……我一直想等胧回来,过去我也漫无方向,幸好遇到了胧,这次我一定能把胧带出去——”
明明,你自己的学生们也一头撞了进来。
“松阳。”
想着说不定能见到这个人动摇的模样,胧无法否认他心中是有一丝快意。
“你的学生,全都上了战场。”
——是为了你。
他没说出吞回去的后半句,等着对方开口问,如他所料,松阳面上温和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淡绿的瞳孔抑制不住地发颤。
所有的从容、淡定,风轻云淡,全都弥散殆尽。
“……为什么?”
声音太轻了,轻得犹如叹息的气音,但那副神情过于悲怆了,连骸都禁不住抬头,惊惶地唤了他一声。
“松阳……”
“——你清楚原因,松阳。”
“……为什么?”
正面迎战传闻中的“白夜叉”时,胧几乎认不出对方是那个六年来让松阳温声细语关怀着的、那一晚却只会趴在地上无能为力嘶吼的狼狈少年。
他的确有着过人的实力,胧认同这点,但是,还不够,若想以此战胜乌鸦还不够,想撼动苍天还不够,即便是想触碰到这片深藏于光明之下的暗影,都是天方夜谭。
况且,松阳压根也不需要这帮少年浪费性命去救。
“……为什么?”
他的老师仍在自言自语般地发问。
“为了你。”
于是,胧做出回答。
——为了你,我的一生从未存在过真正的“自由”。
你却告诉我,人生来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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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出发点不是恨意,所以——
不到胧发现松阳真的消失了,他也不会醒悟的(指原作)
但其实,松阳的确一直都在,只是被虚压制了……唉……
所以这是同人!会he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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