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弟子

    ——我找到你了,老师。
    时间是……时间大概是他这双本该捧起书本的手化作乌鸦羽翼的某一年,能够确定的是,这一年他爬上了空缺已久的奈落首领的位置。
    “松树下的学舍吗?真令人期待啊……”
    纸张于火焰之中燃烧成焦黑的灰烬,胧在回忆里恍惚了一阵,又缓慢地回想情报中的内容。
    由长洲萩城送来的情报,当地武士指控一名浪人私自建立私塾,教授平民农户反对传统武士道的思想,妄图忤逆士族阶级的不可动摇性与绝对权利。
    而浪人的名字是——
    (吉田……松阳?)
    “嗯!”
    灰发孩子点头的幅度很小,语气怯生生的,那股子雀跃却隐藏不住。
    “松阳是……松树下,太阳的意思,姓氏……我、我母亲的旧姓是吉田……我……我妄自将这个姓氏用在老师的名字上……”
    (没关系的,我记得胧说过,胧是春天的时候,在长洲萩城出生的,是吗?)
    “是的!我……我不记得具体日子了……”
    (那么,以后我带胧去萩城看樱花吧?)
    “欸?老师是说?要和我一起……”
    (对呀,我想说不定胧会记起出生的日子,嗯,一定会的。)
    是因为他吗?胧想。因为老师牢牢地记挂着同他的约定,所以才一路从江户逃到了长洲,并且真的定居于萩城,那间私塾的名字也真的叫做“松下私塾”。
    围绕在老师周围,被老师笑眯眯地拥抱住的孩子,也真的是老师许诺过他的学弟学妹们。
    ——真好啊,是个美梦。
    不费吹灰之力寻找到情报上的地点,胧隐藏于三月春樱的枝桠里,安静地凝望着在樱花树下身着素衣端坐的浅发师长,和那群跑来跑去打打闹闹的学生。
    老师想必是习惯了普通人类的生活,作为昔日奈落首领虚的戾气他半分都找不着,他的老师一举一动透着点不擅长与人交往的笨拙。
    有个孩子跑得太快跌倒了,哭着一头扎进老师怀里,老师便让眼泪弄得一下子手足无措地僵住了。
    等另一边的老婆婆开口说。“松阳少年?别太在意,小孩子磕碰两下太正常不过,随便哄两下就没事啦。”
    老师才不甚熟练地伸手拍打那孩子的后背安抚他。“很痛吗?不哭了喔,我带你回去上药——欸欸?你是不是哭得更厉害了?”
    “还不是你上药技术太烂了啦,笨蛋松阳,人家都让你吓哭了。”
    光顾着吃点心的银色头发小鬼——情报中提到这小鬼是跟着老师一同来萩城的,胧从未见过对方,猜测他大抵是老师路上捡来的孩子。
    那副口气听上去令人火大,似乎是仗着老师不会怪罪他而有恃无恐地言语冒犯,而老师仍然眉眼弯弯地笑着,确实不甚在意他的冒犯。
    ——是非常温馨的师生共处画面。
    有幸亲眼目睹美梦成真,理所应当会为此感到幸福才是。
    理所应当会觉得一切都值得才是。
    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老师一边与那个叫做银时的孩子说笑,一边顾及着怀里正在打滚的另一个孩子。
    “……银时很讨厌让我给你上药是吗……”
    “……喂喂,阿银开玩笑的啦,别那副委屈样子啊松阳……啊啊啊啊啊阿银错了是阿银错了啦!!!”
    “呜呜呜,老师,我不要涂药……”
    “好好好,那就不涂药,伤到哪里啦?唔,是手指上擦破了一个小口呀。”
    “嘁,没断奶的小鬼,你好意思跟松阳撒娇啊喂!”
    “银时,不许这么说重一郎,来,重一郎把手拿出来,伤口要好好处理一下喔。”
    捧着孩子小小手掌那只手如记忆中一般素白纤长,非常珍惜、而又轻柔地替哭泣的孩子擦拭弄脏的手背,丝毫不在意自己胸口被眼泪蹭得脏兮兮的一大片,笑容一如往昔。
    将那个柔软得一塌糊涂的笑容深深地铭记于心底,胧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去。
    是不想放任自己沉迷下去,也不想惊动他的老师,胧不打算再前往萩城第二次,可一年以后,有关萩城的第二份情报传到他手中。
    长洲蕃姓氏为高杉的下级武士向官府通报一名浪人闯进他家中强行带走他的独子,因上次的情报如石沉大海,萩城官府没胆子轻举妄动,再一次试图将情报送至将军府,胧也再一次拦截下来。
    明明老师的处境极为困难,还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同士族起冲突,只为带走那个孩子。
    是那个孩子有什么不同之处吗?胧翻开研读情报上的只言片语,直至将情报销毁,赶去萩城的路途中,还在不停歇地想。
    萩城与一年前并无变化,他在街上同老师正面相遇,老师身边围着三个活泼的少年,他也不确定情报中姓高杉的是谁。
    少年们吵吵闹闹的,老师笑吟吟地关注着他们,却依旧对他一无所觉。
    银头发的少年在跟紫头发的少年斗嘴,老师在跟长头发的少年闲聊,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虽然举着拳头,眼睛都弯成月牙状。
    “银时,你又在乱说话了是不是?”
    “喂喂喂松阳老师!阿银的脑袋不是铁打的啦!!!”
    “是吗?明明敲起来梆梆响呢。”
    ——很突然的,胧察觉到了一丝茫然。
    是太久没同他的老师见面了吧,他想。
    少年时代,他日复一日地窝在关住老师的那栋小楼里,日复一日地陪伴着老师,自告奋勇担任起照顾老师生活起居的工作,老师从不把他视作下人,会认真地教导他读书、写字。
    他或许是愚笨过头了,经常读不懂俳句背后缱绻细腻的情感,也理解不了所谓的情意是什么,光顾着紧张地聆听老师用平静的嗓音诵读那些优美的句子,连靠近对方都不敢。
    “胧,不用这么严肃呀,稍微露出笑脸试试?”
    老师会这般安慰他,而他心知自己的笑容并不好看,是混杂着不安与恐慌的,唇角扭曲到发涩的弧度。
    并不是恐慌于老师身为奈落首领的身份,是太过于恐慌会被他的老师厌弃,恐慌那双红宝石般漂亮的眼眸里流露出对他的失望。
    幸好,老师总是一如既往地包容了他,包容了他清扫屋子时将尘埃洒落在老师面上的粗心大意,包容了他打翻茶杯的笨手笨脚,包容了他逾越地使用母亲的姓氏来为老师选择名字。
    “吉田松阳。”
    这是他为老师创造的名字,作为人类的名字。
    明明是他只敢在心底小心翼翼地默念着的,连唤出口都害怕有所亵渎的名字。
    ——从他人口中轻易地唤出来,不知为何变得有几分陌生。
    “生气了哦!阿银要生气了哦松阳!”
    “给我好好叫老师啊你这混蛋!!”
    “之前直呼人家名字的矮子男有啥资格指责阿银啊喂!”
    “我……我……”
    紫头发的少年被噎了一下,卡壳了,他的老师见状笑眼弯弯地抚摸少年柔顺的发丝。
    “好啦好啦,我并不在意呀,晋助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什么啦,松阳老师你就是偏心这家伙喂!”
    ——温馨而又亲近的气氛,是陌生的。
    茫然的情绪若有似无地抓挠着他的心脏。擦身错过的瞬间,胧视野中恍然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性的自己,然而他又比谁都清楚,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画面。
    做出抉择的那一日,就注定无法再踏进那间小小的学舍,注定无法再拥有温暖如春风的老师。
    冰冷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着,是要往它们原本的主人那里去吗?身体亦被不知名的力道往后拉扯着,胧极为艰难地压制住涌上心头的冲动。
    想要告诉老师自己还活着。
    想要走到老师跟前。
    想要回到老师的身边。
    但是,不可以,不可以这么做。
    与老师分别的青年时代,他长久地浸泡于血海里,连指间皮肤的经络都往外散发着乌鸦的气息,哪怕是稍微抑制不住地伸出手,都必定会污染他的老师那双洁白如斯的羽翼。
    ——是啊,他的老师正轻松自如地挥动那双洁白的羽翼,轻盈地翱翔于天空。
    不会有人料想得到他的老师曾是传闻中嗜杀残暴的“虚”,也不会有人将那个气息柔如水的男人跟戴着乌鸦面目的死神划上等号。
    这样就好。
    站在街角远远看着他的老师和师弟们走远的身影,胧默不作声地隐入黑暗里。
    ——是的,这样就足够了。
    他该继续扎根于乌鸦之中,将所有未知的危险挡在属于他的老师那一片净土之外,即便老师并不知晓他还活着,即便他所期待的美梦里并没有他的位置。
    两次私下拦下本该呈到将军面前的情报并未引起太大的风波,胧回到乌鸦聚集的巢穴也的确忧虑了一阵,所幸那位将军德川定定此刻只顾着应付远道而来的宇宙组织天道众,还没空理会偏远村庄的小风波。
    德川定定当年就看中他继承的这份死而复生的能力,一心想要将他培养成第二个“虚”,连协助叛逃的事都下令让负责刑罚的五番队不再追究,指望用近乎施舍的网开一面换取他的忠心。
    “胧卿,日后吾还需要你这样可靠的人才。”
    重伤初愈的他被押解至秘密面见将军的暗室里,对方笑容可掬地摸着下巴,眼神里的贪婪清晰可见。
    “破例不降罚于你,你会回报吾的宽容之心的,对吧?”
    “是,请将军任意差遣。”
    过往时分,他还在老师身边,有老师护着他,他自然是无法触及乌鸦们的真实面目的。
    现在,他的老师如他期盼的一样,化作自由的飞鸟,无牵无挂地飞走了。他要让老师飞得更远,必须要穿上这身乌鸦的服装,使背后长出漆黑的羽翼,将手里的刀染上第一个人的鲜血。
    杀人并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若是老师不愿再拔刀,那么他来也没关系,不过是将刀身从对方胸膛或喉咙中抽出,让素未相识的人的血液溅到自己的衣袍上,冷眼看着上一秒还在求饶的人仰面倒进血泊里,再面无表情地向下一个人挥刀。
    夺去一个人的性命,比起书本上晦涩难懂的俳句还要简单得多,他甚至没工夫去记住刀下诸多亡魂的面容,也丝毫体会不到老师对他描绘过的愧疚之情。
    同情心好像从未停留过他这颗心上,他的世界实在是太狭窄了,只能容得下一座供在神坛上的神像,只要竭力维持住这座神像的纯白无暇,就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
    违背了老师的教诲也罢,双手沾满鲜血也罢,只要能守护那个人的愿望,他在所不惜。
    而眼下,他已然见证了愿望实现的场景。
    因此,这样就好,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这样就够了。
    没有什么……能比那间偏僻村庄的小小学舍,更值得让他踏上不归的黄泉路了。
    ——可是,为何茫然的情绪一丝一毫都未消退?
    胧蹲在破旧木房的屋顶上,倾听屋子里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和他的老师温和的讲解声。
    他的老师传述着足以让那位天守阁中的将军震怒的理念,他也不了解私塾里的学生们是否人人都能有所领悟。
    ——不,无法领悟的想必只有他一个人。
    道义,自由,本心都是对他来说遥远不可及的追求,因为他用这些换取了他注视着的一切。
    他变成了会让老师露出失望神色的样子,他永远不可能如这些围绕于老师身边的少年们一般,去实现生存的价值,灵魂的不变,自我的抗争。
    他生来不懂得活着的意义,不会有人教导他,他也还没来得及在他的老师那里学会这点。
    无论是松树下的私塾,不杀人的约定,或是捧起书本去当大弟子,都是他的老师带给他的憧憬,遇见他的老师之前,他连活下去都不曾渴求。
    是因为被他的老师拯救了,血管里流动着老师赐予他的不死之血,他才能产生这个不切实际的美梦,去为了这个美梦奋不顾身。
    “人生来自由的。”他的老师对满堂的学生们说。
    那么,我的自由在哪里呢?无法成为大弟子的男人想。
    四年光阴如弹指一挥间过去了。
    身为奈落首领,胧仍旧事务繁忙,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停留于长洲,况且德川定定始终力图打压各地攘夷的势力,一心想将国家卖给天道众,换取更稳固的统治权。
    一起又一起暗地里的政治谋杀由乌鸦的羽翼扇动,到后来愈演愈烈,已经到有类似的苗头就得上报的程度。
    各地的情报如雪花般飞来,胧几乎应接不暇,艰难地搜寻出有关他的老师的部分一一销毁。
    过去是偶尔会有看不惯老师的士族举报,这一年是无时无刻都有不同的举报送上来,稍有不慎就会绕过他流入德川定定手里。
    胧清楚这位将军从未放弃找回他的老师,一旦得到天道众的庇护,随时都可能发动奈落全员,再次追查叛逃的前首领“虚”。
    把情报分类销毁后,胧照例赶往长洲,想着无论如何,这次也要提醒他的老师多少收敛一些锋芒。
    村子里似乎是在举办庆典,四处热热闹闹的,胧立在河岸边,遥遥望见他的老师任由那两个褪去青涩的少年牵着手,亲昵地靠在一起。
    眼前的人,是他的老师,却又好像不是他的老师,那种说不清的陌生感抓挠着他的心脏。
    茫然的情绪扎根之后,时而会冷不防地刺一下空空的胸膛,让这颗早该死去的心脏隐约被陌生感所刺痛。
    亲密无间的态度是陌生的。
    宠溺的表情是陌生的。
    如泉水般清澈的淡绿色的眸子是陌生的。
    恍若身如冰窖,六年的片段飞快掠过脑海中,胧终于明白了这股陌生感的由来。
    眼前这个人,已经彻底褪去了昔日对外肃杀凛然却只对他温柔的十二代目身为“虚”的一面,这个人彻底抛弃了所有的过往,是包括他在内的部分。
    如今,这个人的的确确只是个乡野教师,是居于世间爱憎分明的“人类”。
    被发现他跟踪的长发男人拿捏住关节的那一刻,胧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对这个人叫不出“老师”这个称呼了。
    他甚至无法确认对方究竟还能不能算是他的老师。
    “名为虚的杀人鬼”是他的老师厌恶的部分,而拥有这个部分的“吉田松阳”才是拯救他,给予他新生的老师,抛去这些,唯独属于他的那个老师像是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褪下乌鸦的黑羽,有着洁白羽翼的,自由的飞鸟。
    可他牺牲所有放走的那只飞鸟不是他的老师。
    那么,就让那双羽翼染回最初的颜色吧,他想。
    ※※※※※※※※※※※※※※※※※※※※
    单纯用病娇和因爱生恨形容大师兄都太笼统——
    我觉得他有他自己的逻辑,是他认为合理的逻辑,和恨没什么关系,至少他认为这不是恨
    (所谓,变得不是他,是自己的脑子吧)
    今日也在求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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