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大会结束后,回到私塾里,银时被高杉和桂联手揍了一顿,松阳抄着手看三个学生打成一团,等到他们俩合力将银时揍得满头大包,气喘吁吁地收手,才笑吟吟地开腔。
“银时,晋助,小太郎。”
“老师,怎么了吗?”
“老师,怎么了吗?”
“松阳,怎么了——”
破坏队形的银时屁股又让高杉踹了一脚,痛得龇牙咧嘴。
“混蛋矮子男!信不信阿银砍了你的腿!”
“哼,痴心妄想的家伙。”记恨于银时支开他独自和松阳去看烟火,高杉一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嫌恶地瞪他一眼,面对松阳立即变回好学生。
“老师请说,不要管这家伙。”
“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其他地方游历呢?”松阳说得平静而又从容,虚在识海里诧异地问他。
(你要把他们三个都带上?)
松阳没回答他,只弯着笑眼等学生们做出反应,三个学生闻言都怔了半晌,桂率先打破沉默。
“老师的意思是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得到松阳点头认同之后,他“好耶”了一声就进里屋收拾行李了,躺在地上的银时愣了一下,爬起来,刚想说话,桂探了个脑袋出来。
“老师,我要回家一趟拿东西,出发的时间确定好了吗?”
“嗯……收拾好东西就出发,是这样计划的。”
“收到!”乌黑的马尾辫一甩又缩回里屋,银时没出口的玩笑话也咽回去了,撅着受伤的屁股起身。
“阿银先去补个觉,出发的时候再叫阿银。”
“银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迈向卧室的脚步顿了顿,银发少年的嗓音压得很沉。
“带上刀就够了,有手有脚的会自己跑的行李,只要不跑到阿银看不见的地方就行。”
还未开口的高杉清楚明了他在指谁,眼神暗了暗,迎上那双温和的绿眸。
“晋助也快去收拾一下吧,累的话也可以先去休息。”
心知这是一场未必会有返程的远行,高杉贴心地不做多余的询问,迅速把常用的物品书本都整理好,同时将花火大会上套来的小礼物收藏好。
等到老师今年的生日到了,就要把这条发绳送给老师,他想。谁叫某个银发家伙老炫耀老师只绑他送的发绳。
桂收拾完私塾这边的物品已是深夜,松阳见天色太晚决定送他过去,桂解释说他只拿一个东西就回来,把松阳推进屋子里去。
“老师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吧,不用担心我,我拿了立刻跑回来。”
“如果不是非拿不可的东西——”
松阳想劝说他,桂十分执着。
“是非拿不可的东西。”
待他半小时之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松阳才明白他要拿的是什么。
“小太郎……”
“我知道的,老师。”
珍惜地把婆婆的灵牌抱进怀里,桂的神色极为郑重。
“家人,师长,朋友,是不管去哪里都不能割舍的羁绊,因此我都要背负起来。”
由始至终,这个孩子都坚定得像是世间不存在任何能动摇他的事物。
幸好,能和这个孩子相遇。
“谢谢你,小太郎。”
给了长发学生一个拥抱,松阳无声地叹道。
以后,银时和晋助,就拜托你了。
离村是第二天的凌晨,村子里还没什么人,家家户户的灯火都是熄灭的,松阳在大门上贴好“外出中,私塾休假”的通知,领着三个少年走过那片金黄色的麦田,走出村子的大门,不再过多留恋这个给他留下记忆里最温暖的一抹色彩的地方。
无波无澜的水面只要坠入一丝乌鸦振翅掉落的羽翼,就再也无法恢复澄净,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也唯恐他的学生们,以及对他照顾有加的质朴村民们,不慎沾染上一分一毫。
只要能护得他所珍惜的人们周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畏惧。
“所以,第一站要去哪里?”
惯例搂着他的刀,银时懒洋洋地躺在出城时买来的牛车上,问正在笨拙地尝试驱赶牛加速的长发男人。
桂于颠簸之中翻开一本书边看边认真地做笔记,高杉遥遥望着熟悉的家乡在身后化作地平线相交的一点,听到银时的问题,转过头。
“唔……往更南边的地方走吧,到萨摩去看看怎么样?”松阳抵着唇提议。
“萨摩啊。”比对地图上的距离,桂感叹道。“远到跟长洲都不是一个岛了欸,我们要走水路吗?”
“嗯,不过要先在筑前稍作休整。”
从本州岛跨到九州岛,即便这三个孩子想再追上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抵达筑前是几日后的上午,找到投宿的旅店,松阳看着三个少年兴高采烈地放下行李商量着要去哪里闲逛的画面,眸色柔软如水。
“去书店!”
“去你个头的书店啊假发,阿银要去吃本地甜品。”
“不是假发是桂!摩西摩西,银时同学第二颗蛀牙告诉我它正在赶来的路上唷!”
“阿银都这个年纪了还蛀个屁的牙,喂,矮衫同学,你怎么不吱声,是在考虑去哪买增高鞋垫吗。”
“……坂田银时,你好烦,闭嘴。”
——请一直吵吵闹闹地、互相陪伴地走下去吧。
当然,也遇到许多困难与阻碍吧。
那时该怎么做,全都要靠你们自己的选择了。
因为那时我已经——
“老师?心情不好吗?是不是我们太吵……”
对上紫发少年充满关切的目光,松阳安抚性地弯弯眼角,让他安心和两个同学一道出门。
“记得早点回来喔,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目送学生们打打闹闹的身影远去,挨到晚饭点,松阳向旅店老板借来厨房煮晚饭的杂粮粥,用小火闹腾腾地加热。
诸任虚之中,他或许是最不擅长药理的一个,所幸仍记得制作迷药的配方,亦无需用上什么复杂的材料。
只要、能刚好让三个孩子无知无觉地睡到天亮的分量,不会发觉他离开的动静,也不会再次卷入由他的抉择带来的结果。
傍晚,喝醉的银时被桂辛苦地扛进房间里,高杉跟在后面满脸都是嫌弃,松阳原本是想问他们肚子饿不饿,这会儿也略微瞠目结舌了一下。
“银时他——”
“一个没留神就让这家伙跑去居酒屋喝上头了,抱歉……老师……”高杉面露愧疚,松阳赶紧安抚他,又从桂手里接过不省人事的银时,顺便嘱咐他们俩记得喝掉桌上的杂粮粥。
银时醉成这副模样,松阳也不指望他还有精神睁开眼,将醉醺醺的天然卷少年放到被褥里,等待另一边的药效发作。
“唔……好困。”桂打了个哈欠,爬进被褥说小睡一会儿,高杉也揉了揉眼睛,想着大概是逛街逛累了,和松阳打过招呼就按捺不住涌上来的困意,也撑不住进被褥倒头就睡。
寂静的黑夜里,只有三个学生均匀的呼吸响在耳畔,离别之际,松阳放任自己最后望一眼他们熟睡的脸,将这些孩子们的脸深深刻印于心底,随即带上那把曾属于他大弟子的刀离去。
(所以呢,接下来你要去自投罗网?你甚至不确定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杀人鬼曾经于一念之差,用自己不死的血液救下一个人类的孩子。
是无法作为他的仇人死去的怪物。
至少,要让那双对生死迷茫空洞的眼睛燃起活下去的渴求。
日后仍是因一念之差,将那孩子留在了自己身边。
害怕他深陷于奈落之中无法脱身而出,想要带上他一起逃离,却反倒让他为自己葬身于巨石之下,只留下还没来得及与他一同实现的约定。
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
(这一次,我一定会把胧带出来。)
从回忆里抽出昔日的大弟子满眼期待的景象,浅色长发的男人温柔地笑了起来。
哪怕,再一次踏入他不愿面对的深渊。
*
松阳满打满算着,以他的速度,赶回长洲之前那三个孩子都不会醒来,压根没料到醉得快,醒得也快的银时一起来发现他不在,见熟睡的高杉和桂也推不醒,方知大事不妙,拿起刀就立即追出旅馆。
他完全不晓得松阳会去哪里,六神无主地沿路打听,见找不出有用的情报,把心一横,决定先独自回私塾寻找线索。
私塾门口贴上的通知,松阳其实是有特意留下沟通信号的,告知对方约定碰面的地方,只是他并不能确定胧是否能顺利前来,考虑到胧如此抗拒暴露身份,松阳左思右想,决定先悄悄回一躺松本村。
等到翌日傍晚听见院子门外传来脚步声时,他其实是怔了好一会儿的,只因那足音太过于熟悉,是完全预料之外的情况。
松阳藏身于房梁之上,望着本该安睡于千米之外的银发的少年焦躁不安地冲进来,将整间屋子里里外外四下搜寻一遍,发觉一无所获之后的那副被抛弃的可怜模样,心里一疼。
明明,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给予幸福的孩子啊。
“——银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落地的那一刻,银时猛然抬头对上他神色复杂的绿眸。
“……阿银不知道你在哪里。”
少年的声音很轻。
那头银白色的卷发被水淋得湿乎乎的,清瘦的脸颊上沾着褐色的泥土,眼周青黑的痕迹极为显眼,深蓝色的和服也尽是水痕和泥痕,想必是很艰难地跨过水域,又不休不眠地赶路。
“阿银只是落了件行李,想回来带走。是必须要带走的行李。”
他将后半句话咬得又重又清晰,红眸亮得似是在燃烧灼灼的火光,眼神却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他会跟阿银一起走的,对吧?”
实在是对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倔强的个性了如指掌,松阳在望进那双暗红瞳眸的一瞬间,是真真切切地有种想把所有过往如实相告的冲动,又让他毫不犹豫地压抑下去。
千年以来,只有这个孩子。
他们有着或许相似的起点,却能拥有截然相反的道路。
是因为与这个孩子相遇,怪物才能寻求到令他安心的容身之所。
“……银时,你听我说。”
因此唯独不能让这个孩子坠入他难以脱身的泥潭之中。
非常温柔而又小心翼翼地,松阳把隐隐发颤的银发少年拥入怀中,使他能将湿乎乎的脑袋埋进自己胸口。
“我呢,是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被关在很麻烦的地方,我一定要救他出去,我不能让你们三个跟着我一起冒险。”
“……是和你约定开私塾的那个朋友?”
卷毛里溢出的音色很沉闷。银发少年原本垂在身侧的手迟疑地张开手指又缩紧,最终慢吞吞地抬起揽住长发男人的腰身,像害怕弄疼他似的,极其迂缓地收拢臂弯。
“救了他之后,会回来吗?”
“嗯,放心,银时就先带着晋助和小太郎待在筑前,看好他们两个,我救出那位朋友就去跟你们汇合,不会太久的。”
“……哦。”
胸口的卷毛脑袋小幅度点一下,松阳见总算说服这孩子了,不由松一口气,看窗外天色已晚,叫银时去里屋稍作休息,养好精神再返程。
大概是折腾到没力气了,银时很听话地照做,不一会儿就躺在榻榻米上睡得鼾声如雷,松阳取来毛巾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脏污,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为他掩上房门。
(到这一步,还不肯告诉他?)虚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松阳轻轻摇头。(银时的话,这样就够了。)
心脏上,属于人类部分的萌芽早已生长成一碧千里的原野。
那孩子无需为空洞无用的大义挥舞手中的刀。
无需夹在人类与怪物徘徊不定的两个世界之间。
只用怀抱着那些微小的、平凡的、而又珍贵的幸福,抓牢系在他手指上的羁绊,漂亮地活下去。
(那样,我就已经获得了——)
绿眸里倏地跃进漫天的火光,他唇角的弧度陡然烟消云散。
——
门外传来禅杖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
“吾等奉将军之名,前来抓捕妄图忤逆苍天的罪人,吉田松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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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银是特别的。
嗯,所以特别的身不由己。
唉——
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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