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远的小村庄是不常举办这等盛事的,因此一有热闹的聚会活动,村民们都热情地参与进来,街道两旁全是各式小吃推车跟游戏的摊位,也有兴头上的村民拿出太鼓往地上一摆,咚咚咚地敲得鼓声震天。
私塾里的其他学生是跟各自父母同行的,虽然一出门就三三两两地奔向自己感兴趣的摊位去了,银高桂三只还寸步不离地坚守在松阳身边,虽然桂看上去对各式小吃摊虎视眈眈。
要说起来,私塾里口味最特殊的果然还是桂,他对于荞麦面的偏好令他硬生生的在口味甜腻的私塾餐包围中练出了一手好厨艺,是即便靠这手艺也能开家面店养活自己的程度。
高杉虽然没什么厨艺天赋,可他乐器弹得好,一手绝妙的三味线技巧,也擅长应对人情世故。
松阳跟着桂学过厨艺,也跟着高杉学过三味线,可都以失败告终。
——他果然是无法温柔地使用这双手。
想起路过的捞金鱼摊,松阳略微有点沮丧,抬手揉揉桂的长发,三言两语把他劝去自由活动了,转头面对两个最固执的学生无奈道。
“你们俩呢?没有感兴趣的活动吗?像是套环游戏啊,捞金鱼什么的,我看着都心动了呢。”
“老师想去捞金鱼吗?”最谦逊的紫发学生温柔地勾起唇角,并作势要牵他的手。“我陪老师一起去吧。”
“那就麻烦晋助啦。”松阳弯唇。
当年那个仰着头向他索要课本的孩子,伸出的小手也变成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宽厚手掌,颇有大人的模样了。
任由快赶上他下颌高度的紫发学生抓紧他的手,松阳侧眸看向微垂着头似乎情绪低落的银发学生,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银时,想一起去吗?”
说起来,即使出门逛街,这孩子也不放下那把刀呢。
想起幼年的银时还会示威似的在晋助面前炫耀自己送他的刀,松阳有几分忍俊不禁。
今后,这孩子一定会如自己期待的那般,只为保护身边的人而挥舞手中的刀吧。
“捞金鱼?”
视线扫过相牵的那两只手,银时没点头也没摇头,松阳见他斜抱着刀一动不动,以为他想自己活动,正迟疑着要不要缩回来,就见对方慢吞吞地改换用单手握刀,空出的那只手略微张开手指扣进他指间。
“随便啦,想去就去吧。”
声线是与往日不同的沉稳,温度由指缝间相互交融,少年微垂着的红眸仍避开了浅发男人含笑的目光。
再长大一些,到能将这个人的身体拥进怀里的年纪,就把心头缠绕的情愫毫无保留地传达出去,他想。
一左一右牵着两个长大的学生,松阳其实是满心欢喜的,兴致勃勃地领着他们俩去捞金鱼。
预料之内的,他的手指一如既往地具有爆发力,网兜破个不停,鱼没见捞上来一条,不过高杉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盯着自己漏底的网兜直皱眉头。
旁观的银时实在看不下去,丢弃掉高冷(并没有)的设定,挤开他们俩亲自上阵。
“银时真厉害呀,幸好有银时帮忙呢。”
眼见银时一条接一条地往上捞,松阳诚挚地表露羡慕。
“嘁,是你太笨了啦,松阳老师。”
被夸得耳根微红的银发少年别扭地侧开脸,松阳捧着装金鱼的袋子眉眼弯弯地笑。
“是是,多亏有银时一直照顾我呀。”
“哼,你知道就好。”
即便没有他,银时也能生活得很好,想到这一点,他觉得离开时的不舍或许也能减少几分。
在各式各样的摊位间闲逛了一阵,路过套环玩具摊,高杉像是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脚步一顿,松阳见状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过去,又看向落在他身后几步的银时。
“银时也去玩吧,我到河边等你们。”
“你一个人不会乱跑吗?”正在盯甜品摊的银时闻言上来抓住他。“人这么多,要是跑丢阿银就不管你自己去看烟火了哦。”
“银时小时候不是不喜欢烟火吗?说超级讨厌什么的——”
松阳笑着揶揄他,银时一听黑历史就哇啦哇啦乱叫,羞恼地转身跑开。
“烦死了,阿银不管你了,笨蛋松阳爱去哪去哪。”
走两步,他闷闷地出声。“河边哪里?阿银买完东西就来找你。”
“喏,那棵树底下——”松阳指给他看,银时点点头,将他提在手里的袋子接过来,絮絮叨叨地嘱咐。
“别乱跑,阿银找不见你会生气的哦。”
“是是是,感觉被银时当成小孩子念叨了呢。”浅色长发的男人笑眯眯地眨眼,想亲昵地戳他脸蛋,银发少年略微狼狈地别开脸。
“谁叫你这个大人从来都不靠谱啦!”
河岸的另一边,于无光的阴影中注视着这一幕的男人沉默地垂下眼帘。
老师。
老师。
老师啊。
我——
“好啦,快去买点心吧,小心吃多了蛀牙喔。”
“别把阿银当成没脑子的小鬼啦,你这个人!”
目送银发少年气鼓鼓地跑向甜品摊,松阳将空下来的双手拢进袖子里,慢悠悠地走向河边。
眸光里映着明明灭灭的光影,骤然一冷。
身后,有陌生的足音跟了上来。
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学生们所在的位置,松阳将步伐一再放慢,直到抵达避开市集的僻静处,确认喧闹声传不到这一处,他猛然转过身,出手制住那名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的跟踪者。
“阁下跟着我,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长相不是村子里的人,周身虽说杀气四溢,却并不是冲他而来,服装是极为平凡的,而插在他腰间的那把刀——
看清刀柄的纹饰,松阳蓦然后背一凉。
(怕了?)
笑声在识海里回荡着,虚的语调却是漠然的。
(那就把身体交给我,奈落的追兵,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不愿意?心存侥幸认为你我一手建立的组织会对那帮小鬼留手吗?即便他们的尸首血淋淋地映入你眼中也无所谓——)
(闭嘴。)
低声喝退虚的喋喋不休,松阳察觉到男人的手臂绷紧似要挣扎,拿捏住他关节的手指又收拢一分。
奈落的佩刀。对他没有明显的敌意。见过他真容的人除现任将军之外都已于数百年前化为白骨。
是谁,目的又是——
斗笠下,静立原地的男人灰色的眼眸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几乎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师。
我还活着。
是我——
“阁下若是有事相谈,不妨直说。”直视着默不作声亦不同他对视的男人,松阳的语气很冷。
奈落的人追查到这里了吗?这个人是来报信的吗?不,这张脸与“虚”并无会产生直接联系的地方,那个组织也绝无可能出现忠心到能为“虚”以身犯险的人。
总之,松本村不能继续停留了。
寒意丝丝缕缕地涌上心脏,繁杂的思绪飞快掠过他脑海中。
私塾也当即时关闭,不可将祸患带给对他付出善意的人们。
“若是要同我交战,也请告知我阁下的身份。”
对方始终一言不发,松阳一边按着刀柄,一边试探性地朝他靠近,男人在他手掌间颤抖的程度随着距离缩短也越发剧烈。
他甚至整个身体都在肉眼可见地战栗,斗笠下的脸连抬头看松阳一眼都做不到,像是满怀着某种激烈到难以压制的情感,形容之间尽是极端的苦楚。
无论如何都无法于记忆里翻出能对应这个人的存在,松阳一到他身边就立刻抬手去触碰对方脸侧,摸索到易容的痕迹用力一扯。
对方恍若如梦初醒般闪身后退,挣脱他的幅度大得惊人,咔嚓一声是手骨断裂的声音。
松阳是真的让他抗拒的程度弄得愣住了,下意识松懈手指的力道,男人拖着那只骨节碎裂的手嗖嗖两下纵身越过河岸,再也没回头。
努力回忆易容底下露出的几缕头发的颜色,松阳迷茫地眨了两下眼,又疲惫地阖上了。
怎么可能呢。
胧……明明为了他已经……
曾属于最初爱着怪物的人类的记忆不断地涌现。那孩子充满憧憬地构思着松树下的学堂,期待地劝说他成为教书育人的老师,信心满满地要做他的大弟子——
害怕成为他的拖累,引爆山间的巨石与奈落追兵同归于尽,只为了让他能够顺利逃脱追捕。
只为了完成他不再拔刀杀人的夙愿。
只为了成全他自我的抗争。
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为他牺牲一切的大弟子了。
陷入沉重的情绪里,松阳走回约定同学生们会面的地点时还是浑浑噩噩的,银时抱着刀靠在树上等得一脸的焦躁,一见他就急冲冲地奔过来大喊。
“都对你说不要乱跑了吧!!!阿银在这里等到烟火都开始放了,急都快急死了知不知道啊!!!”
绚烂的烟火于天空上啪地炸开,松阳猛地惊醒过来。
疑似大弟子的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发觉这人神色中的魂不守舍,银发少年红眸一冷。
“刚才遇见什么人了吗?还是——”
尽管对那一日发生的意外毫不知情,银时本能性地觉察出自家老师被棘手的麻烦缠身,语气也阴沉下来。
“是不是有危险的家伙找你茬,阿银可以——”
“别瞎想,没事的。”
将心底的不安和痛楚压抑住,浅发师长的笑容看起来同平日别无二致,风轻云淡到不露半分端倪。
“是以为碰见认识的人,想去跟人家搭话,结果让人骂了一通,超委屈呢——好啦不讲这些了,晋助和小太郎呢?”
银发少年嘟囔一句“笨蛋松阳”,恢复懒洋洋的暗红眸子上下打量对方,心知这人有所隐瞒却问不出结果,烦躁地啧一声,把人手腕一抓。
“不知道,管他们俩去哪鬼混,赶紧跟阿银走啦——”
“去哪里?”
“阿银找了个好地方看烟火,再不过去都快放完了,都怪你啦笨蛋松阳。”
让银时拉着手跑起来,松阳见他眉眼间神采飞扬的,忍不住揶揄他。
“小时候不是说不喜欢看烟火吗?还说超讨厌烟火——”
“不要一言不合就提黑历史啦你这个人!”
一路跑到远离人群的高地,银时压着松阳的肩膀要他坐下来,把刀往胳膊底下一夹,也挨着他坐下来,两个人望着头顶一簇簇的烟火闲聊。
“第一次带银时看烟火的时候,银时才到我腰部呢。”
“哼,阿银会长得比你还高的啦。”
“是是,期待着喔。”
侧眸瞥一眼浅发男人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极其柔和的侧脸,银时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正要开口,让对方抢了先。
“银时还记得,我说烟火很有人间的气息吗?”
他只好把卡在唇边的话收回去。“记得啊,怎么了?”
“那时候,银时还不喜欢在村子里生活呢,现在已经习惯了吧?”
“……算是吧,反正跟你一起,阿银去哪都无所谓。”
“是银时会说的话呢……”
瞳孔中映着五光十色的火焰,松阳柔柔地勾着唇角。
“我啊,一直想让银时看看人间的样子,银时也和我想的一样,有了朋友,有了重要的羁绊,有了要守护的对象,接下来,银时也该去往更广阔的地方,有自己的人生旅程——”
“松阳。”非常突兀的,银时打断了他。
“嗯?”
凝视他的那双暗红眸子里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松阳怔愣一秒,听银发少年仿若自言自语般说着。
“人间什么的,阿银也搞不懂,遇到你之前只考虑活下来,遇到你之后,才有空去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思考太复杂的问题也不适合阿银,说到底阿银就是个随心所欲的家伙啦。”
烟火嘈杂的声响中,他的声音很低,逐渐展露出棱角的轮廓透着少年人的坚毅。
“谈什么守护不守护的,阿银更搞不明白,阿银只知道这把刀是你给我的,所以要拿来守护你,和你想守护的一切,嗯,范围是这间私塾就好,其他的东西阿银也不想理会。”
“阿银才没有那么多伟大的理想,既不想跟假发那样傻兮兮地叫嚷什么江户的黎明,也没空跟矮衫一样当什么真正的武士,阿银的人生只要普普通通地跟你待在一块儿就够了。”
“所以,阿银哪里都不打算去,也别想阿银也丢下你跑得远远的这种事。”
松阳安静听他说完,缓慢地张开双手揽住他的肩膀,然后温柔地搂紧对方骤然僵硬的身体。
“谢谢你,银时。”
如果是银时的话。
就算跨过他的尸骸,也能守护好他想要珍惜的一切吧。
被他拥住的银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回应了他的拥抱。
还年轻气盛的少年在心底暗自许下誓言。
会守护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愿望。
他还不知道未来将要面临怎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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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大师兄也有了很多不同的看法——
反正之后会详写——
时光总是那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