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迈出的脚步一顿。
    预想之中，他以为自己至少能跑出萩城的。忍住捂脸的冲动，松阳淡定地对上本该出城的三个学生面色各异的视线。
    不明真相的桂是一脸“老师在做什么是想追上来和我们一起去吗”的茫然，手里还提着打包好的行囊，银时敛着红眸望他，少见的神色带几分冷然。
    “松阳，你想去哪里。”
    动气的时候，他向来会省略掉那个在他看来颇具距离感的称呼。
    “我——”
    不等松阳答话，面色不渝的高杉上前来直截了当地拽住松阳的袖口尝试把人往回拖。
    “先和我们回去，老师。”
    拖一下没拖动，他不死心，又咬紧牙试图加大力道，让温热的掌心在他头顶上轻柔抚摸的触感给打断了。
    “晋助，你是知道的，我——”
    继续留在这里，我或许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若是有朝一日伤害到想要保护的你们——
    抬头望他的紫发少年眼神倔强而又令人心疼，松阳心头一酸，告别的话终是说不出口。
    太清楚这个孩子一根筋的程度了，比起曾经的胧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暂且脱身，他或许也会执着地跟在自己身后不愿停下脚步，想要说服这样的孩子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师，什么都不要说。”
    扯住他衣袖的手转而抱住他的胳膊，高杉是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
    “你只要和我们回去就好。”
    “晋助，我……我现在……”
    “老师，你必须和我们回去。”
    抱着刀的银时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角力，一旁的桂意识到气氛不对，抿着唇欲言又止，松阳实在做不出当着他们的面消失，左右为难间，银时突然开腔。
    “松阳，你答应过我的。”
    ——四处漂迫的日子里，你明明跟我约定好了。
    “你答应过我，不会主动抛弃我的。”
    是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高杉清晰地感觉到绷着肩膀的人倏地散了劲，任由他往回私塾的方向扯了一段，不再有所反抗。
    看长发男人的态度软下来，高杉也松了口气，赶紧和见状凑过来的桂一左一右架住自家老师带回私塾。
    期间遇到相熟的村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在跟松阳先生玩什么游戏吗？”
    桂赶紧编扯他那些不着调的言语应付对方，高杉也勉强点下头作回应。
    他能察觉出松阳在村民搭话时略微绷紧身躯的细微反应。这个人或许过往时分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明明并非他的错误，却被误解成什么可怕的存在，乃至于要辛苦地隐藏起自己，任谁也不敢对其倾诉。
    就连最早遇见老师的那家伙，老师都不敢对他吐露一个字，宁愿自己痛苦地背负着。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他想。不论是多么难言的秘密，他都会和老师共同背负。
    回到私塾已是傍晚，松阳是特意挑选他们三个启程大半天以后的时刻出发的，却没想到高杉早就有所猜测，一出村子就拖着两个同班同学蹲村口守株待兔，自然是被逮了个正着。
    下次想逃跑，就没这么容易找到机会了，松阳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在听见银时那句话之后，连最后一丝坚持都动摇了。
    做不到啊。
    ——终究是他割舍不下这份于怪物而言过于珍惜的温暖。
    这次出逃事件发生之后，三个少年提高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戒严，轮流派人到松阳身边来值班看护，并严密把手门窗等各种通道。
    松阳本还担忧银时会不会看见死去地痞的幽灵，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好几次。
    “银时如果能看见幽灵的话——”
    “是替身！都说了是替身了！”
    “——那我身边有什么替身啊，怨灵啊之类的吗？”
    在一边整理书本的高杉动作顿了顿，抬起头，银时则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你身边为什么会有那些东西——干嘛啦？那副松一口气的表情怎么回事啊。”
    “嗯……因为我也很怕呢。”
    “倒是拿出点害怕的样子来啊你这个成天笑笑的家伙！”
    确认银时不知情后，松阳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本就不愿把任何一个学生拉扯进自己的命运中，他也庆幸知情的紫发学生还未涉足更深，不知晓自己那段惨烈的过往。
    密林里埋着的尸首，听高杉说他找了个夜深人静的时间点去挖开土坑点火烧干净了，松阳十足吓了一跳，高杉从容地向他解释。
    “老师请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也不会告诉他们衫婆婆的事，就让大家都以为衫婆婆见到她的儿子了吧。”
    ——美好的谎言会让人自以为得到了幸福。
    而他宁愿面对不堪的现实。
    私塾的长假仍是照放不误，这次的意外终归使松阳心有余悸，一方面担忧还会有麻烦找上门，一方面也是一时之间没法静下心来去面对那群信赖他的学生。
    作为老师，连和最初的大弟子的约定都没能达成，又差点破坏跟第二个弟子的约定，尽管他心知肚明，离开的那一日终归会到来，等到那时——
    “喂，松阳老师。”
    银发少年望一眼他低声道。
    时间是月光沿窗口洒进水面的夜晚。大概是害怕松阳趁洗漱空隙出逃，从11岁起就不肯和对方挤一个浴桶洗澡的银时破天荒地抱起换洗衣物，在松阳洗澡的时刻走进来，扭扭捏捏地钻进他的浴桶里。
    松阳笑着问他，他推说“都是假发那个多事的家伙非得让阿银来看着你。”，坚决不抬头看松阳，也不吭声。
    直到不自觉偷瞟时发觉这个人眸光飘忽地出神，银时才冷不防出声。
    “你又是这个表情。”
    ……每次想抛下阿银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欸？”
    松阳怔了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面露好奇地凑上去。
    “我的表情怎么啦？”
    视线撞上的瞬间，银发少年飞快地别开眼睛。
    快15岁的少年已非幼年时瘦小的体型，是身高只和松阳差小半个头的，长手长脚的一大只，跟成年男人挤一个不大不小的浴桶，难免会有擦来碰去的肢体接触。
    松阳是不介意，惬意地摊开手脚靠在浴桶边缘，一听银时开口就自然地靠近和他对话。
    心里有鬼的银时难熬得要命，非常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不去触碰对方贴上来的湿软肌肤，也不敢看人家和几年前毫无差异的白皙胸腹，含糊道。
    “反正就那个表情……”
    不要再考验少年人的自制力了啊啊啊你这个没自觉的笨蛋！！！
    “那个表情是？”
    都说了不要再靠过来了啊啊啊啊啊！！！
    “银时？”
    “……”
    松阳略微一愣。
    面前的银发少年猛地扎起来抓住他的肩膀往回一按。松阳对学生是毫不防备的，因此也就由着银时倾身把他按倒在浴桶边缘上，感受了一下对方绷紧手臂肌肉发力的程度，对他张开手臂。
    “银时是要拥抱一下吗？”
    ……好久没见到银时和小时候一样撒娇了呢。
    手一伸出来，就让银时抬手抓住了手腕举过头顶。对方那双红眸灼灼地注视着他，略显急促的气息扫过他脸颊，耳根让热气蒸到通红，因为弯着膝盖跪坐在浴桶里的姿势，大腿是跟他贴在一起的，腿弯打着颤的反应松阳也清晰地体会到了，更觉不解。
    “银时？怎么啦？”
    对视了片刻，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消失，松阳还在迷茫，面前的银发少年俯下身来，双手穿过那头浅色的长发捧起他的脸，冷不防嘴唇贴了上来。
    “——？”
    疑问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松阳微微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红眸，而自己的唇瓣在被轻柔地吮咬着，一下一下酥酥麻麻的，银时飞快翕动的眼睫也扫在他脸颊上，有些痒。
    他们这是在……？
    他想出声，一张开唇，少年的舌头就顺势伸了进来，舌尖在他微张的口腔间来回流连，仿佛在寻找些什么一样，最终碰了碰他缩起来的舌尖，试探性地缠了上来。
    “唔……”松阳在对方纠缠的唇舌间极轻地喘息了一声，感受到银时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微微紧绷着，体温烫得可怕。
    他知道人类有这种叫做接吻的行为，可是发生在他和银时之间……为什么会发生在他和银时之间……？
    这个不明缘由的亲吻持续了好一会儿，银时才松开他的唇，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松阳在他眼里看见了非常深邃的情绪。
    “松阳，我——”
    浴室门啪地一声让人推开，状况外的桂被身后的高杉一把推进来，一脸的问号。
    “老师？你们洗好了吗？高杉同学说刚才掉进厕所里了要赶紧洗干净——”
    话没说完就让面无表情的高杉卡住脖子，桂伸出手拼命挣扎。“救、救命——”
    视死如归的觉悟卡在进度条最后百分之几被戳漏，银时霎时之间泄了气，慌忙松开手一把抓过衣服套身上，跳出浴桶就追着两个捣乱的同班同学跑开。
    背靠着浴桶，被吮吻过的舌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松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咬得又湿又热的唇瓣，仍然有些茫然。
    ……银时为什么要亲他呢？
    *
    私塾的长假一直放到了夏天。
    确认不会再有第二波人手来袭击私塾，松阳也稍微放下心来。
    村子里念书的孩子都跟银时他们年纪相近，见有长假可放就都相约出城去游历一番，银高桂三只仍是坚守在私塾里不给松阳留单独空间，不论松阳给他们解释多少次自己不会再跑路了都不听。
    虽然想问清楚银时亲吻自己的理由，但这三个孩子几乎整天一起行动，松阳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暂且搁置下来。
    夏天，去外地游历的学生们回来了，给松阳讲起旅行的所见所闻，自然而然聊起如今的局势。
    “听说江户那边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呢，说是什么……宽政大狱？”
    年纪稍大并且关心国事的学生开启了话题，一心向往江户黎明的桂便和他热火朝天地攀谈起来，松阳跟着听了一些，大致也了解到一些情况，无外乎又是安定内乱的举措。
    ——这是昔日的奈落首领逃离江户的第七年。
    也是名为“吉田松阳”的私塾教师在松本村停留的第五年。
    前两年他的确忧心过奈落的追兵是否会追查到这个地方，不过一晃三四年过去，又逢内乱频发之时，即便是隐密的暗杀组织，以“虚”对那位现任将军的了解，比起追查叛逃的首领，他必然优先动用八咫鸦的羽翼去扑灭一切动摇他地位的火焰。
    (所以，要心安理得地继续留下来？)
    近来，虚很少再同他交流，也就偶尔冷不丁地冒出三言两语。
    (你很清楚，如今我随时能抢走这具身体的使用权。)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清楚对方是有意借机将自己的存在暴露于紫发的学生面前，松阳不再对他抱任何期望，也不敢再对他放松一丝警惕。
    一旦心神动摇产生微弱的空隙，这位半身就有可能压制过他的意识，甚至于将他吞没，如同他斩杀这具躯体中其他所有的虚那样。
    (安心，松阳。)
    梦境里，与他一模一样的红眸男人提着刀站在一片漆黑的阴影里，漫不经心地挑眉，笑容依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在你离开之前，我不会再对这具身体动手，我会留给你足够多的时间，去和你的学生相处，然后告别。)
    *
    听说村子里过几日要举办花火大会，松阳是早早就计划好带银高桂三只去参加了，为了看守他，这三个少年最近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难得有能出去活动的机会，松阳也想让他们放松些心情。
    “花火大会？吵吵嚷嚷的，去凑什么热闹。”
    银时表示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上次接触到花火大会这样的庆典时，他还跟松阳在旅行的途中。那时正巧手里有打零工攒下的钱，松阳便领着他去工作的那个村子里去看烟火。
    他们俩去得太晚，好地方都让人给占据了，松阳便把小银时抱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脖子上面看满天炸开的金色火光，小银时在喧嚣的声响中嘟嘟囔囔着“银酱搞不懂烟火有什么好看的。”，松阳也没听清，笑着问他。
    “银时觉得烟火好看吗？”
    “不好看，吵死了，银酱好困。”
    压根搞不懂奇怪的大人为什么非得带银酱来看这玩意。
    “不好看吗？”松阳有点遗憾，想了想，还是没把他放下来，想让这个还不肯融入世间的孩子感受属于人间的气息。
    “银时不觉得烟火很有人间的感觉吗？绚烂而又美好，令人心生向往。”
    ——因此怪物才会贪心地追逐着人类所能给予他的所有温暖。
    “嘁，一下子就灭掉的东西哪里美好了。”
    那时候，小银时是这么回答他的。
    现在的银时又是怎么想的呢？望一眼走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的三个学生，他轻轻弯唇。
    一定已经理解了吧，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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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兄也该上线了——
    嗯，就是说——快了——
    这一次会好好补全空白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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