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出城的那天,有他一路护送。
如果,他能考虑得再周全一些。
如果、如果——
所有的假设全都在看清那枚吊坠的瞬间支离破碎。
意识到至今没传来音讯的衫婆婆丧命于这群人手中,松阳的思维直接断了片。
至他从这具身体中苏醒的数十年,首次出现虚强行越过他抢到控制权的情况。
清醒过来的时候,残缺的尸体躺了一地,粘稠的血蔓延过石板地面的纹路淌到他脚边,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叫做甚兵卫的武士连滚带爬地跌坐于院子的角落里离他远远的,已经恐慌到连话都说不连贯。
“救、救命……不、不要杀我……”
这间乡野私塾近来风头太旺,家主下令不可明目张胆地动用高杉家的人手,甚兵卫本是随意请来这批外来的地痞方便行事,并不知晓其中的纠葛。
“和我……和我没关系……”
是怪物……
这个男人是怪物……
接受到写满这种含义的眼神,松阳全身都僵硬起来。
千百年来,太熟悉不过了,昔日的怪物便是于这样的眼神之中,无处可去,深陷于人类的恐惧与憎恶之中,堕入永无天日的奈落。
(你清楚不能放他走,松阳。)
特意对高杉家的下人留了手,虚意味深长地催促着松阳斩草除根。
(不杀了他,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你看,上一次你想选择兵不血刃的解决方式,结果呢?)
(上上次,你妄想只设陷阱就从奈落手中保护好那个小鬼,结果呢?)
(人类,就是这般转瞬即逝的存在。)
一如那个为奈落首领付出所有的孩子,一如那位陪伴私塾的教书先生四年,性格直爽的老妇人。
——温暖都像是烟火一般短暂。
如同他醒来发觉随身的刀不翼而飞,找不见那孩子的身影时的恐慌,如同他听见爆炸的动静,发现那孩子为了掩护他甘愿葬身于巨石之下的绝望。
这双只会夺去他人性命的手,没能成功地保护任何一个珍视的人类。
一次、又一次,谁也拯救不了。
“我……”
满地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刀仍握在手掌中,分量沉重得像是累积了千年来所有的恶果。
数以千计刀下的亡魂的哭嚎声,又在他脑海之中持续地回响。
——是约定啊。
明明……和那个孩子做出了约定……
不再做空无一物的怪物,不再做除了杀戮一无所知的杀人鬼,而是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平凡的,这间私塾的——
“老师。”
木屐踏过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是属于紫发的学生越走越近的足音。
神志缓慢地回笼,略微仰头望着自己的,是少年尽力维持着冷静却还隐隐颤抖的碧绿眼眸。
嗓音亦沙哑得可怕。
“我回来了,老师。”
小心翼翼地卸下纹丝不动的长发男人手中的刀,高杉由心底松了一口气。
在那抹猩红褪去,如春天的原野一般温暖的淡绿色重新占据那双瞳眸时,他的呼吸才极其缓慢地恢复过来。
这一刻,老师才回到了自己身边。
而老师的身体里,确实有另一种非人的存在。
如看待蝼蚁般的眼神,不含一丝感情便夺走他人性命的果决,冰冷彻骨的眸色。
那些都绝无可能存在于这个名为“吉田松阳”的男人身上,挥刀斩杀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他的老师。
“已经没事了,老师……”
像是在对眼前颤着嘴唇的浅发师长说,亦像是在对自己说,高杉将沾着血迹的刀扔开,深吸了一口气,张开手臂环住对方僵直的腰身,并不在意血迹也同样沾染到自己衣摆上。
仿佛只要确定这个人是他的老师,他便不会再抱有任何犹豫。
“没关系的,老师,我来帮你解决好剩下的问题。”
这群杀害衫婆婆的浪人死有余辜,高杉心知肚明。而他父亲派来的下仆,若是轻易放他离开,也会为老师造来祸患。
确认怀中轻颤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之后,高杉俯身捡起地上的刀,朝还在血泊里惊恐万分的武士走去。
回过神来的松阳一惊,立即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晋助!”
昔日的杀人鬼注定是永堕奈落的结局,可他的学生们,一个个都是双手清清白白的少年,唯有他们不能走上自己这条不归路。
唯有他们是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一切。
“不可以——”
“放心,老师。”
清楚自家老师为何事忧虑,紫发的少年轻轻摇头,手腕一转将刀用力刺进惊慌失措的下仆脚边。
“给你两个选择,一,死在这里,二,闭紧你的嘴,你应该清楚我知道你的家人住在哪里。”
14岁的少年尽管还没成为日后威名在外的鬼兵队总督,那股子压迫感也初具雏形。
“晋、晋助少爷——”直面惨象的甚兵卫连牙齿都在打架,看自家少爷的表情也像是在看怪物。
高杉没工夫同他计较,也懒得关心他来的目的,皱着眉头又慢条斯理地问了一遍,对方才大幅度地点头,还没等他发话,拼命爬起来想往外跑。
他思索几秒又觉得不合适,把人拦下来,叫对方跟自己一起收拾现场。
私塾后面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时间紧急也来不及烧毁尸体,高杉就指挥下仆将一具具尸体搬进去,自己找来铁锹挖坑,让他把尸体跟随身的刀全扔下去,又令他脱掉染上血迹的衣衫,自己也脱掉外衫一同扔进坑里,细心地填平。
他走回院子的时候,松阳还有些魂不守舍,虽然取出了打扫工具清理地面,与他对上视线仍旧不自觉地缩紧瞳孔。
“晋助……我……”
要说什么呢?
这个孩子亲眼目睹了他最不堪的一面,亲眼见证了他作为怪物最名副其实的真相。
紫发少年朝他摊开掌心,嗓音还带几分低哑,语调却是谦逊而体贴的。
“老师,也把衣服交给我吧,我会全部处理好的。”
明明知晓这些,却好似不论他是怎样的怪物,这个孩子都不会产生一丝动摇。
——他真的当得起这般信赖吗?
或者,他真的还有资格留下来吗?
*
地板逐渐恢复原貌,血腥味随时间推移散去了,尸首和脱下的血衣也深埋于密林之内,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惊惧不安的下仆亦让高杉打发走了,临行前再三告诫他不允许说漏嘴。
“说这帮浪人拿钱跑了也好,我杀了他们也好,即便他们活着,我也一样会取他们的性命为衫婆婆报仇,若是敢提到老师半个字,你清楚后果。”
甚兵卫哆哆嗦嗦地对他作出保证,强装镇定走出私塾的院子,高杉猜想他也没胆量再来第二遍。
庭院里,浅色长发的男人坐在回廊上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待他转过身来时,略微翕动唇瓣欲言又止,高杉便过去拥住他,俯首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
“老师,即便你不动手,我也会这么做的,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晋助!”松阳唤他的语调带了点急迫,末了又软下来。
“晋助的话,不可以做这些……”
高杉“嗯”了一声,安抚对方。“都听老师的。”
打从心眼里,他并不认为松阳有做错,只是他明白,以老师的性格,难以接受自己掩藏至今的秘密暴露于学生面前。
——如今,这便是他与老师共同的秘密了。
“啊咧?什么情况??”
提着一小袋糖果归家的银时踏上石阶梯一步步走到头,察觉到空气里残留的气息,红眸略微一沉,飞速走向头抵着头相拥的两个人,确认松阳跟高杉都平安无事后,又变回平常漫不经心的状态。
“堵门口干嘛,就用这种方式欢迎阿银回来吗?”
高杉没心情搭理他,兀自轻声同松阳交流。
“老师今天也很累了,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们。”
松阳小幅度地颔首,起身踏进里屋,待银时皱着眉头喊他,他才似是刚睡醒一般打了声招呼。
“啊……银时回来啦……”
“嗯,累的话就快去睡,正好阿银可以不做你的晚饭。”
被强制下线的感觉终归是不好受的,松阳飘飘忽忽地步进里屋,也分不出精力去管银时在追问高杉什么,找到被褥疲惫地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出神。
也许,离开他们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想。
在这具身体还没能完全被虚占据之前。
——在他还没失去更多珍视的人以前。
(我说过了,松阳,会有这么一天的。)
虚一声接一声地低笑。
(不肯拔刀,不肯出手,抱着天真的妄想,你谁也保护不了。过去是小鬼,今日是老妇人,明天或许是你的学生,你想保护的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化作泡影。)
(即便那小鬼接受你身为怪物的一面又如何?第一个接纳你的人类最后的结局,你是忘不掉的,不是吗?)
脑海里回荡的全都是千年来各种血淋淋的零碎画面,他只觉晕晕沉沉的,也提不起精神和虚对话,蒙着被子迷迷糊糊睡过去。
大概虚也是疲惫的,并没把他拉进梦境里,松阳也就安静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色已黑透,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挨在他身边熟睡着,高杉搂着他的胳膊,银时抓着他的衣袖。
历经那样的场面,紫发的少年想必也是疲倦的,任他抽出手臂也没动静,待他想解开被压制的衣袖,银发少年那顿时警觉地睁开那双红眸,伸手摸刀。
“怎么了,是外面有什么情况吗?”
并不清楚晋助到底告诉他多少,松阳略微不自在地抿起唇,摇头道。
“没事,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银时“哦”一声,窸窸窣窣地爬起来,仍然不忘抱紧那把刀。
“阿银陪你一起,免得你恍恍惚惚的出什么麻烦。”
以银时的机警程度,他大概很难做到不漏声色地离开吧。望着守在他前方持刀戒备的银发少年,松阳苦涩地弯了弯唇角。
抱歉,银时,我——
*
“老师要给私塾放长假?”
一大早赶回私塾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桂是茫然的。
昨日的变故他是全然一无所知,摸着脑袋困惑地问笑眯眯的松阳。
“是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吗?”
“唔,觉得你们也到了该出去看看的年纪啦,想放个假让你们去其他地方游历一番。”
私塾里是有年长一些的学生去年就到其他地区去游学的,桂老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一听便兴奋起来。
“哦哦!游学吗!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呢!”
“嗯嗯,银时和晋助觉得怎么样?”
心里那点忐忑丝毫没表露于面上。浅发师长的笑容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银时狐疑地打量他好几眼,又瞧不出任何端倪,懒洋洋地耷拉下眼皮。
“随便啦,去就去吧。”
发生过什么很棘手的事吗?他想。高杉那家伙半个字都不肯对他多讲,打定主意要隐瞒下血腥味的由来,他也没指望能从松阳那里得到答案。
这个人瞒着他的秘密不止一件两件,多数都是他认为自己不需要知情或者参与的麻烦,他是能做到不往心里去,只要这个人不会心血来潮地丢下他消失不见。
说不清心里那股不安来源何处,银时侧头瞥一眼低垂着眼帘的高杉,这家伙听了松阳的提议反应极其平淡,只低声发问。
“老师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吗?”面对唯一一个知晓内情的学生,松阳更不能表露出一丝动摇。
“有老师跟着,你们也放不开手脚呀,我呢,就留在私塾等你们回来——”
“老师会等我们回来的,对吧?”
紫发少年缓慢地抬起头,碧绿瞳眸闪烁的眸光太过于具有穿透力。
比起幼年时那份稍显稚嫩的倔强,晋助也成长出强势的气魄了呢。回忆着相伴四年的时光,他无声叹口气,微笑颔首。
“那是当然的呀。”
倘若可以的话,真想陪你们更久啊。
偏偏却——
※※※※※※※※※※※※※※※※※※※※
高高是好高高——
孩子大了就要考虑跑路了(扶额)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