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可以补觉吧?”舍不得丈夫辛苦,就全家人过着省吃俭用的艰苦生活,杨梓简直不敢相信广州还有这样不求上进的。
甘露摇摇头说:“大排档一般要下半夜收档,买食材就要一大早去早市。那时候沙浦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人住,我老窦要去老街那边开大排档。差不多到家就该去批发市场了。”
“那等于是一夜没有睡觉了。常年累月的,那是不行。”杨梓马上就换了口气。
“是啊。还有一个原因,我老窦和妈麻成亲就被分出来了,安家在镇子边上,出了门就是大田,我妈麻怀着我,不跟我老窦过去,她也不敢自己在家待的。”
“为什么成亲就被分出来了?”杨梓早就想问了。
“甘家的规矩只留长子和父母同住,别的儿子成亲一个分出去一个。”甘露赧然:“我根据别人家瞎猜的啊,可能是为了减少大家庭的矛盾、避免妯娌不和吧。嗯——老儿子可以留在父母一个镇子里,但娶媳妇一般都是外地的,嫁姑娘也都是远嫁。”甘露把自家老祖宗立下的家规,挑着说了些能让杨梓知道的。
杨梓听完赞道:“这家规好,能在一定的程度上避免血缘太近引发的遗传病。”他见甘露不理解,便给她举例说明:“在广东、广西、四川这几省,患有地中海贫血的人比较多。这个病分为轻、中、重度三型。重型出生数日即出现症状,基本很快夭折。中间型会表现轻度至中度贫血,基本要终生输血或服药。至于轻型没发病的人,如果夫妻双方都属于同一类型的地贫患者,便有机会生下重型贫血患者。”
“血缘远就可以避免了?”
“是啊。很大几率能避开。如果夫妻俩同是轻型的地贫患者,子女将有四分之一的机会完全正常、二分之一的机会成为轻型贫血患者,四分之一的机会成为中型或重型贫血患者。”
杨梓在柜台上用手指蘸水给甘露画遗传学的短臂示意图。
“嗯,这个我有点儿印象,高中生物课学过。”
杨梓拿抹布擦掉水迹,继续说:“我外婆家以前在广西,家里有地贫的遗传基因。我外婆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但最后就只我外婆长大成人了。她是轻度贫血,医生不让她多生。”
“那你妈妈呢?”甘露突然很担心了。
“我妈妈有携带基因,但她没有症状。应该是得益于我外公的健康基因了。我外公是流浪儿,早年被我外婆家收养,他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他是入赘到容家。那个我和小蓉在胎儿期就做了基因筛查,万幸我们俩都没有遗传到地贫。可能因为我爸是纯粹的北方人吧。我猜测我外公应该也是北方人。他们俩的优秀基因,最后把我外婆家的基因缺陷同化了。”
甘露突然觉得一块大石落地,她真挚地对杨梓说:“你妈妈、小蓉、还有你太幸运了。”
“是啊。我们仨是很幸运。我外婆一直很担心我们,怕我们也和她的兄弟姐妹似的。她还想让我妈妈多生几个的。保险点儿!” 杨梓笑。
甘露也跟着笑,她问:“你爸妈在医院上班,不可以超生的吧?”
“我爸那时准备考博。但我妈怀了我妹妹以后,只好从河南医院辞职,然后等我爸去深圳了,她就去深圳的医院找工作。那边虽然因为她是博士愿意要她,但必须要先做绝育手术。”
甘露点头附和道:“那时的计划生育是抓得紧。”
“所以,我妈想到公立医院上班就不能再生。我外婆可后悔的了。说她自己也不该把兄弟姐妹夭折的事儿告诉给我妈。说我妈就不该把地贫的事儿告诉我爸。”
甘露吃惊地睁大眼睛。
杨梓又笑,甘露略略不好意思自己再度被杨梓的笑容迷醉。幸好杨梓继续往下说了。
“我妈那些年没少因为这事儿跟我外婆拌嘴。她说我和我妹都没事儿,难道偏要再生个携带地贫基因的孩子、好提心吊胆一辈子吗?我外婆没话反驳,气得说我妈不识好歹,让她多生几个也是为她好,省得连走亲戚都没地儿去。”
杨梓又笑,甘露也笑。
“其实我妈说的话有道理。一个两个不携带地贫的基因,生多了,肯定会出现携带者的。那个前些年国家不是一度取消了强制婚检嘛,结果诸如地贫等遗传病的患儿增加了很多,所以现在婚检、产检就严格了。”
“嗯,街道有宣讲过婚检。那这病没办法治吗?”
“没有任何根治方法。我们老师讲到这部分时说过,婚检时发现有阳性家族史的或患者,会要求他们做基因检测,双方有同一类型基因缺陷的不建议结婚、生育,单方有的要做胎儿基因检测,避免生出有地贫的患儿。”
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遗传病的事儿,杨梓又把话题拉回到大排档上。
“我外婆是轻症患者。我外公说当年他把推车送到校门口,我外婆和我太外公守着推车,他挑担走街串巷做糖水生意。赶上那些年家家户户开始有钱,就攒出来买这个铺子和楼上房子的钱了。”
“是啊,我老窦有时候也说,他当年要是去做大排档了,辛苦点儿,这些年早就赚出来一份家当了。”
杨梓突然间福至心灵地说了一句:“那肯定了,我岳父有这个能耐。才明仔还跟我说甘叔做的菜比刘师傅好吃。”
甘露轻嗔杨梓,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这人!
杨梓突然正色道:“露露,我跟你说个正事。”
“什么事儿?”甘露转过头,脸上少了丝笑意。
杨梓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后悔,他赔笑说:“嘿嘿,你别生气啊。我想明天就让你妈妈试着管容记,好不好?咱倆在一边看着。如果可以,容记就交给你妈妈这个经理打理。”
说正事,甘露就收起那丝恼意,认真地答道:“好!”
“露露,我现在不担心刘师傅突然辞工了。因为甘叔能来救急的,是不?”
“嗯。我老窦让我转告你,以后刘师傅每月休息的那几天,他就过来帮忙。你上学就好好读书,不用挂念店子里的事儿。”
杨梓感动得使劲点头:“太好了,这样我可以专心学习了。不然我总觉得容记就这么关了,对不起我外公外婆这辈子的辛苦。嗯,对了露露,我明年想去我爸妈工作的医院实习。然后,如果我爸给我找的那个导师李老师肯收我的话,我就考她的研究生。”
甘露这些天常听杨梓和宋清辉说医科实习的一些事,见杨梓这么说,她便应道:“好”。
“露露,那明年你考去北方,到北方读研好不好?”
“我想过要考研,真没想过报哪里。我原觉得中大挺好的。”甘露直抒胸臆。见杨梓着急,她又说:“我还想就考研的事情跟你商量呢。我原来的计划是工作几年,攒出学费,也有了工作经验,再去读mba。”
杨梓立即急切地说:“露露,你不需要攒学费。”
甘露大方地一笑,说:“昨天就不准备攒了,都想直接读研了。”
杨梓释然,接着说:“差不多五年的时间,我都得在北方的。你要是在中大读研,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甘露眨着眼睛没吭声
“我爸爸说李老师年轻时候是住在科里的,百十个患者的病情她了如指掌。如今他们科的实习生、规培生、研究生吃住都在科里,也就回宿舍洗洗衣服。”
“你五年都要这样?”
“估计差不多。不这样学不到东西啊。”
“这样是该能学到东西的。”
“再后,如果我能入了李老师的眼,她肯留我在省院的话……”
“你就会留在你爸爸他们那医院工作或是读博,是吗?”
“嗯,非常可能。我爸妈都被吓破胆了。我跟你说我爸博士毕业以后分去深圳一家医院的烧伤外科工作,然后他刚涉足整容的时候死了人。嗯,那事儿很复杂。手术请的是北京的教授来飞刀,他是一助,还有另一个医生上台。术后是他送人去机场,回来后得知患者呕吐窒息了。”
“天!”甘露被吓得变了脸色。
杨梓握住甘露的手,继续往下说。他要一次把自己父母去北方、自己得照顾父母的心情、将来也得去北方说清楚了。
“患者家属要百万赔偿,不然就起诉。其实责任不全在我爸身上,然而医院和烧伤科就合力把我爸推出去直面患者家属。我爸当时提出全麻术后的患者呕吐时,特护在哪儿呢?主任和其他医生呢?” 杨梓气愤。
“后来呢?”
“最后我外公外婆赔了一大笔钱。我外婆那时候都让我爸辞职别当医生了。”
甘露听得发傻,这是她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她只能同情地点头,等杨梓往下说。
“我爸不愿意辞职,他不愿意回来接手餐厅。我没跟你说过,我爸爸当初考上的省城医学院,就是小蓉读书的那学校那时是大专。他毕业那年学校专升本的。他是大专生。他工作后一边上班一边继续学习,参加专升本的考试。他考研考了好几次,烧伤专业招研究生的导师少。有一年好容易过线了,可导师嫌弃他不是正经的本科生不要他。他只能再考,最后到广州了。”
甘露颇同情地说:“真难为你爸爸了。”
“是啊,我爸的前三十多年都挺难的。他研究生毕业的那年本来有机会留校,留在附属医院烧伤外科工作,可被人顶替了。没办法!”
“那年我妹在我妈肚子里,我爸为了能在南方找到工作,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习,隔年好容易考上了博士。十几年的辛苦挣扎,嗯,奋斗,他怎么舍得不做医生了。”
“那是。然后呢?”
“后来我爸求李老师帮忙调回北方工作了。李老师就是那个神经外科的主任。”
甘露便说:“我明白了。你爸爸是怕你在南方再遇到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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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个博士后来被判刑三年,后来没了他的消息。
他妻子很漂亮,能歌善舞,钢琴弹得也好,孩子只几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