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参汤端来,李豫一口口亲自喂她喝下,道:“你莫若休憩罢,想必也是困极了。”沈珍珠确实觉得极困,喝了参汤全身发暖,不过一偏头便真的睡熟了。
李豫坐在榻前凝神看她,良久不动,听得室外有人咳嗽,便缓步走出去。
风生衣拱手,低声禀道:“张良娣,她方才胡乱奔出内殿,不慎误坠入太液池,想是无法找回。”
李豫动容,道:“无论如何,你叫程元振多派人手,必得将她寻回!”
风生衣向来直话直说:“陛下该知道,太液池排水渠原与广济渠相通,近日长安城连降暴雨,处处水涨船高,要寻回,只怕……”李豫也知道这确是极难,常言道水火无情,火尚有躲避之处,便人若陷入洪水中,正如沧海一粟,转瞬就被湮没。
风生衣又奉上一物,道:“这是臣由张良娣坠河处拾得的。”
李豫轻轻接过,入手温润熨贴,正是当年自己与张涵若结盟时,“赠与”她的玉佩。这枚玉佩乃是生母吴氏遗物,他曾常年佩饰腰间,与张涵若结盟时,被她一眼看中,半是强夺半是耍赖般抢去。而这件事也引起沈珍珠误会,令得沈珍珠呕血和决然的离开他。
现在玉佩重回手中,回想当年,张涵若的娇嗔与骄傲,历历在目。
他心头有些沉重,极目朝太液池方向望去,一鉴涵空,云烟千里,她,恐怕已然化作水魂。
涵若,涵若,正应她的名讳。
他确实深负于她。不过,就算重来一回,他必定仍会这样做。不仅因为要以她取信于张皇后;更因为,他不能容纳一位手握兵权的妃子,妇寺干政,至张皇后,至他君临天下,必须全然遏止。
他独自在室外伫立许久,方回至沈珍珠榻前。
沈珍珠还在睡眠中,因为轻微的阵痛持续不止,她睡得不安稳,微蹙着眉头。李豫将手抚上她的腹部,如耳语般对她说道:“从此再无人能打扰我们,天长地久,我与你,终于能守得到——”
“呃!”沈珍珠失声叫痛,猛然醒来,死死攥住李豫的手。
太医令冲进来:“娘娘发作,即将生产。请陛下回避!”宫女内侍们早就预备好,捧着各色盆盘,盛着热水鱼窜而入。
李豫纹丝不动,任由沈珍珠攥住他的手,淤痕丛生。惟有这样,他方能感受到她的痛楚。更念及数年来,他让她所承受之苦痛,心更如万箭齐戗。
还是极痛,较之当年生适儿不遑多让。沈珍珠知自己体力极差,若大声呻吟叫唤,最易损耗体力,皓齿紧咬下唇,竟要咬出血了,李豫连连说:“你若是痛,便只管叫唤出声!”
尽管这样,沈珍珠还是很快觉得全身力气已经透尽,连攥着李豫的手都在渐渐放松,腹部如坠,喘息不定。太医令仍一迭声劝道“血光之气,于天子不祥,请圣上回避”,李豫怒斥“无稽之谈”,转眼看见沈珍珠的模样,慌乱不已。
恰在这个时候,严明带着慕容林致赶到。
若不是沈珍珠仍攥着手,李豫真会不顾礼仪朝慕容林致扑将上去,以最快速度将她拉至沈珍珠榻前。
慕容林致走得太急,有些气喘,上前轻巧的将手搭在沈珍珠脉搏上,不过须臾功夫,放下手,与沈珍珠恳切的眼神一触,心领神会。李豫目不转睛的瞧着慕容林致神情,连声问:“如何?如何?”
慕容林致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一边厢由怀中拿出药瓶,倾倒出两枚红色丸药喂服予沈珍珠,一边厢不急不缓的说道:“无妨,有我在,必能保母子平安。”李豫心中大安,微笑着回握住沈珍珠的手。又听慕容林致说:“只是陛下你还是应当有所避忌吧,你可是一国之君,不该沾染女人生产之事。”一路前来时,严明已将李豫柩前即位之事告诉她。
李豫一笑:“你身为大唐第一流的医者,也说这样的话?朕不怕。”
慕容林致微有喟叹,轻轻瞥过李豫一眼,干脆利落的说道:“那也随你。”
说也奇怪,沈珍珠服下那两枚丸药,浑身的气力又提将起来,第二胎生产原本就该比第一胎顺利,虽然因疼痛将李豫双手划得伤痕累累,但只过半个时辰,听得慕容林致一声欢呼,再复婴儿“哇拉”有力的啼哭声传来,她浑身说不出的松泛舒畅,朝榻前李豫一笑,转头便昏睡过去。
沈珍珠恍惚入梦,见自己孤身夜行长安城中,满天星斗闪熠,万户千舍在星光下有若摇曳,遥望皇城高入云霄,祥光缭绕,紫气蒸腾,她凝望止步,靠近不得,正是无比着急,忽听接连三声更鼓敲响,从梦境中惊醒。
李豫仍坐在榻前,见她醒来,俯身低笑道:“饿了没有?”
门窗关得严紧,窗帷倒是半敞着,方敲过三更鼓,时辰已晚,沈珍珠朝枕畔侧头,李豫已知她的心意,仍然只是笑:“是女儿。”说话间挥手,老嬷嬷捧上裹着襁褓的孩儿,李豫接过手中,递与沈珍珠看,道:“睡着了。”
真是女儿。唇红,脸儿娇嫩如玉,颊边笑意浅浅,酣睡中方能发觉她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形成优雅而庄美的圆弧,安宁的搭在双眼上。
“瞧,她长得多象你,”李豫满怀柔情,“上天待我何其厚啊!”
沈珍珠微有酸楚,忙低头仔细看女子,果真是长得极肖自己,那额头、脸颊、眉毛、嘴唇,真是活生生的翻板。她凝噎难言,好半晌方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女儿长得肖似你,怕是不能嫁出去了!”
李豫哈哈大笑,“莫非我长相极丑?你竟然说得这样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