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对善渊观下毒手?!”圣驾至绚晴宫,淳嘉轻车熟路走进浣花殿,因为来的太快,云风篁甚至来不及更衣出迎。
她衣着简素的出了寝殿,才要行下礼去,淳嘉已然在不远处站定,沉声问,“若只烧了道观也还罢了,观中诸多坤道,难道不是人命?!”
清人有些惴惴的看一眼云风篁。
这主子许多举动每每出人意料,虽然过往不拘多惊险都能够全身而退,可如今毕竟大不一样。
连云风篁自己都再三告诉他们这次未必能过去。
她这会儿自然难以镇定。
云风篁倒是一脸平静,闻言不答反问:“陛下日理万机,如今前朝又风起云涌的,寻常情况下,善渊观这么点儿小事,只怕难以引起您的注意,遑论专门查到妾身头上了。这么说,太皇太后那边,莫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淳嘉皱眉,倒是没再质问,只摆手让伺候的宫人都下去了,这才说道:“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如何了?”云风篁看着他继续问。
皇帝脸色沉下,但到底还是说了:“皇祖母闻讯之后吃不住,立刻昏死过去。朕在庆慈宫陪伴良久,方才才醒。入内探问,见皇祖母气色衰败,俨然要大病一场。”
云风篁就笑了笑,说道:“看来善渊观果然有问题。”
这次没待淳嘉问什么,倒是自己就说了,“早两年,就是妾身才进宫那会儿,还没怎么注意到他们,后来渐渐发现,这道观可是不简单。却是与神宗登基,仿佛也有些关系的。只是那毕竟是年深久远的事情了,妾身年轻,出身又不高,虽然有些蛛丝马迹,却也吃不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妾身因着昭庆的身世,一怒之下安排了钱氏母女过去道观修身养性,她们许是为了提早出来,倒是给妾身禀告了一些事情……”
“都是世宗、神宗时候的旧事了。”
她淡淡说道,“原本也没什么,妾身起初不过当个故事听罢了。但这会儿了,妾身不免担心,此举是不是叫太皇太后不喜?往日里也还罢了,往后,妾身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呢,若是牵累了膝下子嗣,可要怎么办?故此,总要在妾身还有些能力的时候,将这事儿了结了才好。”
淳嘉淡声总结:“所以,你明知道对善渊观下手,会让皇祖母吃不住,还是这么做了?”
“妾身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日,吃不住的,没准就是妾身的孩子们了。”云风篁毫无愧疚的看回去,“陛下,人有远近亲疏。”
“你自知千夫所指,觉得往后庇护不了诸皇嗣也还罢了,但朕还没死!!!”淳嘉冷笑出声,“朕的孩子,需要这般畏畏缩缩?!还是你以为你养大的孩子都是你一个人的?!”
云风篁心道你说的好听,其他不讲,就问你记得不记得九皇女的名字跟封号,她保证这天子一时半会的八成想不起来:因为九皇女是得到她提携最少的一个。
不过眼下她也懒得继续激怒淳嘉,只缓缓说道:“陛下日理万机,便是有心疼爱皇嗣,又怎么可能像妾身一样,汲汲营营十几年来,除却花费心思讨您高兴,就是看着孩子们?”
这话竟教淳嘉莫名的气消了点儿,不过还是冷笑着说:“朕看你是汲汲营营十几年来,花费心思来气朕!”
“妾身怎么敢?”闻言云风篁心头一定,却察觉到淳嘉已然气过了,并无追究之意,她对皇帝这份心胸也是服气的,毕竟易地而处,她是皇帝淳嘉是后妃的话,怕不早就下令处置了,都不会亲自过来看望。
至于为什么……开什么玩笑,本宫若是能够有这万里河山,何须怜惜区区一介后宫……
既然选定了继承人,那当然要设法剪除不安定的势力。
正好这会儿底下人联手弹劾,这简直就是现成送上来的刀子,不用白不用。
可惜啊,这万里河山跟她没啥关系。
现在是淳嘉的,以后会是淳嘉的孩子的,反正到不了她手里。
最主要的是她好像也处置不了那许多政务……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思索着,嘴上却毫不停顿的说了一番甜言蜜语。
淳嘉冷着脸听着,半晌之后不置可否,只继续道:“皇祖母年事已高,这些年来也鲜少过问外界之事,又还有朕看着,你也不放心?”
云风篁缓缓说道:“妾身也是有些好奇罢了。”
“毕竟太皇太后这些年来鲜少到善渊观,甚至提都没怎么提过,却一直厚赐此观,妾身想了无数可能,都说不通。”
“你被废去后位迁居此地,自顾不暇,倒是有闲心去好奇其他事儿?”淳嘉冷笑。
云风篁振振有词:“这事儿其实压在妾身心头很有些日子了,只不过从前妾身是您的后妃,是孩子们的母亲,是绚晴宫的主人,是延福宫的主人……条条框框压着妾身必须谨记贤良淑德,却哪里敢这般无礼的窥探长辈阴私?再怎么好奇也都不得不压下了。可是如今妾身觉得,时日无多,那当然是将想做的能做的都试试看了。”
这话让淳嘉默然了会儿,道:“你这个性-子……算了,你才进宫的时候就是这样。”
将命不当命一样,怎么痛快怎么来。
那时候的云风篁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连名义上的娘家都是她厌烦恨恶的云氏,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怕。
谁敢让她不舒坦,不拘是宠妃乃至于天子,她都分分钟报复回去。
肆无忌惮又鲜活。
后来……
是从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晋王落地之后?
皇帝默默回忆着,起初只是觉得云风篁对孩子比对他好,可能上心着上心着,有了软肋,有了牵挂,她也肆无忌惮不起来了吧?
于是之后的云风篁口碑逐渐好转,因为她的言谈举止,越发的朝贤良淑德靠拢。
就算骨子里仍旧有着许多的算计跟安排,归根到底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贤淑良善宽容大度的皮。
如今她觉得他不会放过她,觉得熬不过这一关了,于是干脆将这些皮都撕下来,掐着辰光将想做的都做掉了。
淳嘉本来今儿个过来,除了质问善渊观之事外,其实也是想委婉告诉云风篁别担心,这次的事情再怎么来势汹汹,他也不是淳嘉七年的天子了。
他兜得住。
其实他也知道,云风篁相信他兜得住,只不过她不相信他肯为她兜住。
这份认知对于皇帝来说不是不难过的,这么些年了,他一直以为他的阿篁跟他是相知相许的,就好像他听到她说如果他驾崩会随之而去时,满心气怒就想劝着她,他从来没想过云风篁是骗他的,或者不过是以此作为一种手段罢了。
却没想到,云风篁在他面前有着无数伪装欺瞒不说,她甚至都不相信他会在这样的处境里依旧选择保全她。
淳嘉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他认为就算外臣畏惧他,许多时候不敢跟他说真话,但至少,云风篁,以及云风篁膝下的孩子们,尤其是秦王跟昭庆,跟他是亲密无间的。
他们的用心,他们的城府,他们的心机,他们的野心勃勃……从来没有瞒过他。
然而自从云风篁被废去后位,绚晴宫一派的皇嗣,就一起沉寂了下去。
秦王也还罢了,毕竟是成了婚的开府的藩王,不日就要去就藩。
昭庆公主是皇女,尚未婚配,也是他最宠爱最纵容的女儿。从小到大没少给他这亲爹脸色看,淳嘉终归还是宠着的。
可是云风篁失了势,昭庆再没去过太初宫。
前两日,底下进贡了一些罕见的食材,淳嘉专门给昭庆赏赐了一份,公主只让内侍去谢了个恩,竟也没出面。
这让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有些复杂。
皇子们因为东宫的缘故,可能他的对待既不公平,也不够坦诚。
但在对昭庆的问题上,除了阻止云风篁用这女儿的婚事打破夺储平衡外,他自认为没有什么亏待的地方。
昭庆这不问青红皂白与母亲共进退的做派,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到心寒。
同时还有委屈。
母亲是尊长,亲爹就不是了?
但他也不好跟公主说什么,毕竟云风篁的事情,已经是父子之间岌岌可危的一重芥蒂。
若是一个说不好,可能十几年来的骨血情分,都要受到冲击。
这份冲击老实说对淳嘉的影响不会很大,但绚晴宫一派的皇嗣,一旦被认为失宠还没眼色,往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太子可不是善茬。
淳嘉只能忍下来这口气。
皇帝此刻心念电转,最终却没提什么,只说道:“朕让你在绚晴宫好好反思,你倒是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太子妃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这事儿可不是妾身做的。”云风篁立刻否认,“都这时候了,妾身没必要死不承认。”
“是遂安那边给了大谢氏不该给的东西。”因为太子的两位侧妃都姓谢,还都是云风篁的侄女儿,所以外界提起来,以年纪称谢青鸟为大谢氏,谢濛濛为小谢氏。
淳嘉淡淡说道,“皇城司查清楚了来龙去脉,的确跟你没什么关系。只不过这事儿出现的真是巧妙,若是朕不给你解围,明惠不给你解围,凭借这一件,遂安也得自乱阵脚。她虽然是孝宗亲女,太子妃却是公襄氏的冢妇,论起重要性,地位上甚至太子妃还要隐隐胜出一筹……阿篁,所以这真的跟你毫无关系?”
云风篁道:“陛下,大谢氏虽然是遂安的女儿,却也是妾身的侄女。她但凡有点儿脑子,就知道,遂安与妾身,她最好一个都不要失去,否则于她都是极大的损失。再者,遂安无所出,最便宜的就是她跟青鹊俩姐妹。否则堂堂皇家长公主,做什么要养两个乡绅家的女孩子,还是庶出女?她们若是一直跟着父母在北地,当年会州城破之后,恐怕也会一起罹难了。”
“遂安的心情妾身能理解,然而站在大谢氏的立场上,她会乐意看到这一幕么?”
“再者,对于大谢氏来说,一切尊荣无非来自于遂安的重视。毕竟妾身跟前好几个侄女儿要照顾呢,谁不比大谢氏姐妹俩更亲近?”
“经此一事,驸马必然无幸,遂安迁怒妾身,焉知会不会迁怒她们姐妹俩?她们可是驸马的血亲侄女!”
“如此,对于大谢氏而言,最可靠的靠山,其实是妾身。”
“毕竟妾身眼里,她们固然算不得最优先需要照拂的晚辈,却到底血脉相系。”
“所以陛下,大谢氏掐着这个时候给本宫搭把手,很奇怪吗?”
她淡淡说道,“她年轻,又不知道那许多弯弯绕绕,只看着妾身人被困在这绚晴宫,位份一落千丈,不急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