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会结束后,我与小妹一同回家。
她忽的凑近我,大眼一眨难得带了不同以往的狡黠。
她总是一副文文静静似乎被我大声说话就能吓晕过去的样子,如今这副模样,反倒让我无所适从。
“小妹?”我不自在地往轿厢边挪了挪。
她一笑:“贺家姐姐真好。”
“贺家?”
我脑海里第一浮现的竟然是哪个贺家?
是东城大贺还是南苑小贺?
这二位贺家虽同是姓贺且在朝为官,不过他们家中都有同一个特点——便是子嗣繁衍兴旺,贺家男儿在朝多如牛毛,更别提女儿家了……
小妹口中的“贺家姐姐”……
我疑惑瞧她,却对上她眼角微眯的样子。
她不高兴了便会如此,小嘴紧绷着,也不说你,就是静静瞧着你,让你心头发堵。
不知为何,被她这样看着,我头脑中突然就浮现了一个人来。
贺溪雪不也姓贺吗?
再联想到她近日接触的贵女们——
女人真是麻烦。
我干咳一声:“你与贺小姐来往,高兴便好。”
没头没脑地来一句“真好”,莫不是在此打探我对贺小姐的心意?
“什么高兴不高兴?我在与你说她真好。”
“我听见了。”
……
良久,前方车夫回话:“世子、小姐,到了。”
小妹习惯性地甩帕子,快速被人扶着下了轿,我方下来,她的背影都拐到花角长廊那边去了。
瞧这架势,竟是比那日我与她说长公主之事还要生气。
我立在原地,车夫见我挠了数十次头后,实在忍不住开口:“世子,女儿家都是要哄的,您这么立在这也不是事啊……”
我忽的想起:“老周,你平时都是怎么哄周婆子的?”
周婆子跟在小妹身边,是个洒水打扫的,老周与周婆子兄妹二人算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平时老周跟着我,时不时劝慰我几句,他说话倒是很有心得。
“我自是要哄她的。”我内心叹气。
从小到大哄了她不下万回,哪回不是等她自个气消了才罢?
“哄又有何用?女儿心海底针。”
老周想笑不敢笑,愣是憋着:“小人与妹妹无甚心思,有话直说,她便是不高兴了,小人便去问个明白,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她。”
我恍然:“老周,想不到你如此大丈夫磊落。”
老周憨厚一笑:“不过是小人贪她手里做的那吃食罢了。哄得她高兴了,她才好给小人做点下酒菜啊。”
我对妹妹没什么祈求的,不过有话直说到底是门好|性子。
小妹总是遇事憋着,如此早晚把自己憋坏。
也不知她这性子能随了谁。
我笑了笑,快步来到她的院落。
方进院门,她身边的丫头便上前告知我她睡下了。
我看了眼天色,:“这时辰睡下了?”
也不怕夜间饿得睡不着。
我心想,面上不显。
那丫头低头望地,连连点头。
既然她躲着我——若在以往,我定是打道回府,劝慰下人们多多看顾她。
可今日,老周那话久久萦绕我耳畔,若是不说明白、不问清楚,那我岂不是得憋死?
“既如此,我去瞧瞧她有没有如小时一般踢掉被子吧。”
“世子……”
那丫头傻了眼,眼睁睁见我进了二道门才反应过来追。
“小妹这是方起?”
一进小屋,便见到小妹倚在桌边翻看杂书。衣裳未褪,连鞋也是入宫的那双。
果然,这哪是一回家倒头就睡的架势?
她面色平淡,浑无被我发觉的尴尬,反倒仰起下巴:“哥哥来我这是有要事?”
我一掀衣袍坐下,丫头们进来伺候,我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没有要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她收回眼神,自顾自倒茶。
我等着她给我一杯,却只见她自饮下去。
“我一切安好。”
她放下茶杯,眼角飞快略过门口一眼。
“呵。”
这就开始赶人了?
明明她什么也不说,可我就是知道她不高兴。
这大抵就是一母同胎的心有灵犀。
“方才你跟我说——贺溪雪?”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头一回如此直白地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还是小妹的好友,我只见过两面的人。
小妹明显一怔,很快又收敛好了情绪,她眼睫一抬。
我心头起了一种莫名的意味,既希望她说多点,又担心她来一句“没有”巴巴将我噎回去。
于是我又道:“你说她真好,可见是有什么关于她的‘好事’要告知于我。”
小妹抿了下唇,似是下定决心般。
她直勾勾瞧我:“哥哥,你可否有心仪的女子?”
我瞠目结舌:“什么?”
她不耐:“我问你,这个年岁了,是否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她怎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瞪大了眼,从未料想过此话会从文雅静若的小妹口中说出来。
莫不是她知道了些什么?
“没有!绝对没有!”
我下意识反驳,却见她松了口气。
“没有就好。”
我心头异样更甚,一时间警铃大作。
她提起贺溪雪,莫不是想把自己的好友介绍给我吧?
可我虽是有些倾慕贺小姐,倒也没有到了立即与贺小姐来往知己的地步,那样太过唐突冒犯,失敬且不雅。
她神情放松了许多:“贺姐姐今日吟诗作对,乃是全场最佳。我不过顺嘴一夸而已。”
此事我自然知晓。
花会上各家贵女或多或少都是相约见过的,对于初来乍到的这位贺小姐,自然是好奇,她与小妹共同为花会作的曲子得了皇后娘娘赞赏,早已出名。
如今见她与小妹是好友,自然也拉她一块作诗。
旁人只道她是东城贺家的旁门小姐,却不知她原是前朝大儒的外孙女,自小饱读诗书,风采动人。
“今日场上场下夸她的不在少数,但能听妹妹夸一句,可见此人确实很好。”
她眼神带了揶揄意味。
“我很少夸人?”
我一笑:“妹妹也是文采卓绝的,能听你一句夸,想必贺小姐也很高兴。”
她向来喜欢我追捧她,大抵这是我们兄妹两个之间的乐趣。
她唇角弯弯:“长兄不也是如此?”
如此不谦虚,到底也是有底气。
我们两人对视一笑:“突然问我心仪之人,莫非是小妹自己有了?这才拿我先做个幌子?”
她心情好了,对于我的挑衅自然不看在眼里:“哥哥休要揣度。不过是今日花会上,众多秋波暗送,哥哥却浑然不觉,小姐们都跑来向我打听你,我替大家伙先问问你罢了,也好叫她们吃个定心丸。”
她终于舍得递给我一杯茶,我笑饮而下,避而不答。
“你这小皮猴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暴露在人眼前?”
她抬眉。
“什么时候有人朝我送秋波了?我明明一直与聊原他们在一处,何曾来过你们女子的花园?”
“众筹诗集的时候,哥哥那首《夏破》可是赢得了满堂喝彩,难不成这诗也是在你们男子那处的花园作的?”
我才想起来还有这事。
作诗本就是雅事,男女共聚随性而为,拘束少了,人们的交流便也多,这很正常。
只是这“秋波”……
“反正我未曾收到任何一枚眼神。”我看她一眼,“不可如此想你的长兄。”
她轻轻“哼”一声:“那谁知道会不会是哥哥故意在某位心上人面前夺表现呢?”
我一怔,她又道:
“从前可未曾见过哥哥故意出风头,那首诗可全然不似哥哥往日的风格。‘遥香风似今,但见往来晴。’知道的说的是那荷花与荷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哥哥对从前见过的某位佳人有感而发呢。”
我的心突然如爹爹送我的那匹千里良驹肆意奔跑般狂跳不安。
小妹唇角微勾,仍是那副置身事外,一切与她无关的模样。可我却觉得,这个机灵的丫头早就把我看透,别看她表情平静,实则内心指不定怎么腹诽我。
“作诗而已,今日见到皇后娘娘爱女心切,为女儿择婿煞费苦心,我诚心祝她们心愿达成罢了。”
“‘但见往来晴’,是要长公主寻觅到她往日倾慕的人吗?”她皱皱眉。
“这是祝福之意,有何不妥?”
“我觉得大大的不妥。”她摇头。
“为何?”
她想也不想:“因为长公主心悦的人是你呀。”
我:???
她这一语把我惊得站了起来:“休要胡言。”
她斜我一眼:“哥哥,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她本以为哥哥那诗就是送给长公主的,瞧长公主一脸欣喜若狂的样,自己虽与长公主自幼交好,但到底能看明白好友是好友,终究不是嫂嫂的良选。
因此才故意在哥哥面前提贺姐姐很好的话来试探他。
却不想哥哥完全没弄清楚自己说这话的重点,这才生气。
如今说了半天,原来他根本对长公主无感。
这可真是白瞎了她担心这些天的心情。
“长公主那日召我入宫,说的就是她心悦于你,我瞧你也是时常与我一道入宫,算是和她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之交,总不会淡如水。更何况今日花会你还作那样的诗,更叫人忧心。”
她攥紧了衣袖:“长公主是个很好的公主,配你自然也很好,只是我明白,爹爹和娘亲是希望你找个得心之人,从前我看不懂你对长公主是否有意,今日我以为你作诗是因为她,这才问你那话……”
她说了许多,我才明白自己的心。
那诗不是为长公主而作,其实是为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