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一场急雨，席卷了京城。
    被大雨冲刷过后的街道洋溢着清新的气息，屋头街角水意泠泠，孩童顽皮，一脚踏进水坑，激起一阵阵浪花，顿时，嬉笑声不断。
    明王府的屋檐上还在滴水，林阿奇踏着步子跳进云起书房，案桌后的男子被她惊了一瞬，见着来人，放下手中书，飞快起身拿过一条青绣竹枝的毛毯，抖开了盖在林阿奇身上。
    林阿奇瞬间被捂得只剩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颇为不解：“干什么呀？怎么给我捂得这么严实？”
    云起语气微怒：“你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出去淋雨？”
    他手指捻开一缕滴水的发丝，一手执起毛毯轻轻替她擦拭仍在掉水的发尾。
    “我没有啊，屋檐上的水落下来了，我才没有主动去淋呢，我又不是傻子。”
    “知道在下雨还跑过来，你不是傻子还有谁是？”
    “你呀！”林阿奇不假思索，从毛毯中伸出一指点点他，“我知道武威将军被惩处了，你知道吗？”
    云起动作顿住：“我确实不知。”
    林阿奇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
    “不过，你是如何得知的？”
    “丹心告诉我的呀！”
    林阿奇一脸自豪，对上他不解的神情，开口解释道：
    “丹心出府去采买，恰好路过京都大街后边的宣政街，那里人人都在传，武威将军触犯龙意，被皇上好一通训斥，被贬去岭南了呢。”
    云起垂眸，棕眸里蕴涵上不明的思绪。
    “你看你，一直呆在书房里看书，还不知道吧？”
    云起忽的将毛毯完全掩盖住她的脑袋瓜：“行，我知道了，你先去喝碗姜汤，暖和暖和。”
    “祁攻。”他朝门外淡淡扫了眼，祁攻快速显出身型，一脸便秘般的神情。
    云起收回视线，看向林阿奇时，又是一脸的和善亲切。
    “去吧。”
    林阿奇敲出来不对劲，但又不好赖着不走。
    “我很快回来哦！”
    云起弯唇：“好。”
    林阿奇裹着毛毯蹦蹦跳跳跑远了，云起这才合上门，悠悠踱步到祁攻身前，眉梢轻轻一挑，祁攻只想昏倒。
    “王爷，我刚刚才查到的消息，正要来跟您汇报呢……”
    “是吗？”云起提起衣袍，端然惬意落座案前。
    “是啊！”祁攻满腔保证意，“武威将军从一个从二品的大将军被贬成了七品芝麻官，都到岭南看牛去了，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了。太后娘娘对此也没招呢。”
    云起重新执起兵书研读，表情淡淡，也不知有没有把他方才的话听进去。
    祁攻挠挠头，为了将功赎罪，他又主动爆出一个更能令云起心动的消息。
    “王爷，我还查到，小风郡王被判十日后问斩！”
    云起眉心一跳，目光从兵书上挪到祁攻脸上。
    祁攻嘿嘿一笑，果然，王爷看他了。
    “这也是真的！”祁攻拍拍胸口。
    云起摇头：“是官府判下来的？”
    “不是，是皇上亲口下令的，和乐长公主找太皇太后哭了一上午，愣是没哭出来，直到现在，刚刚被太皇太后请出宫。”
    云起心下一凛，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
    “王爷？”祁攻有些不解，以往这个时候，王爷都该于情于理去一趟长公主府啊？
    “还有事？”云起抬眸。
    “王爷，不去公主那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家里长短，舍不得表兄罢了。”
    和乐长公主之子小风郡王，居然因恶意伤害程乐山程大人之女被判死刑！
    这种消息按理来说是瞒不住民间普罗大众的，可意外偏偏就在于此。
    丹心出府采买，不亚于武威被贬的——姜风被皇帝亲令问斩，这种更重磅的消息，民间居然丝毫未露。
    可见高位上的那位，并不想太多人知晓此事。
    祁攻能查到，是因为明王府眼线多，他们本事大。
    但这也恰恰是皇帝最忌讳的。
    不该他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做个闲散王爷，还要掌握一切京中重大信息，他容易嘛他？
    云起重拾闲情逸致，无奈摇头，再度执书，美滋滋翻阅起来。
    林阿奇端着药碗颠颠跑进来，见到的便是一副翩翩美男子，倚案阅军书，时凝眉所思，浅笑唇长留的画面。
    少女微微咬唇，面上适时流露出一点洋洋欣喜的笑意。
    这人慵懒认真之时，看起来还真是好看呢。
    “站那做什么？”
    云起眯眯眼，微缓盯书过久的酸涩感。
    见她不动，利落起身，几步站至她身前。
    云起这才眉目紧锁，盯紧了她手中的药碗：“不是喝过了吗？”
    林阿奇举着药碗到他嘴边：“多喝好得快啊。”
    “不可过量的。”云起语气无奈，唇角却离药盏更近了些。
    林阿奇举得手臂微微酸胀，苦了脸道：“快点嘛……”
    “你喂我我就喝。”
    林阿奇点头，老实巴交地把药碗往他嘴上怼，云起被突如其来的苦药灌得呛下一大口。
    “别吐别吐别吐！我亲自熬了好久的！”
    云起憋红了脸好半晌才堪堪咽下，冷不丁咳了好半晌。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混杂这枯木枝的药苦味啊？
    林阿奇举着帕子替他擦拭唇角，眉间担忧：“没事吧没事吧？你不会真的有事吧？”
    阴阳怪气。
    云起握拳。
    “你怎么熬的？”
    “就是那样熬啊。”林阿奇不明所以。
    “嗯？”云起棕眸深沉，直直盯着她时，带来十足十的压迫感。
    “中途不小心熬干了……”林阿奇声音微弱了下去，又急忙改口，“不过我又很快加了水还有药材！”
    “不为医者，莫行医事。”云起气得想吐血，“你若是胡乱添点东西，药性相克，我喝下岂不是更糟？”
    林阿奇开始委屈了，瘪着嘴倔强不肯低头：“我不是看你苦，特地找了丛山药增点甜味嘛！”
    不是胡乱加药材？
    云起嘴角一绷，道歉的话含在嘴边，正要出口，林阿奇却捂着脸跑了，徒留一碗汤药被重重掷在桌案上，一点点棕液顺着碗沿淌出来，洇湿了兵书一角。
    “阿奇。”云起匆忙跟上去拦，那丫头早已溜出去好远，亭台楼阁、花亭廊边，再不寻她踪迹。
    云起眉角一紧，深吸口气。
    这嘴就怎么这么欠呢？
    “祁攻。”
    回到书房，云起袍角一挥，端起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祁攻看傻了眼，从前最怕苦的王爷，如今居然喝药都不带眨眼的了？
    咦？这药好像比之前的不太一样呢？好似更臭了些……
    “她下午去了哪里？没在屋里歇息吗？”
    这个问题有些令人犯难，王爷自己都不知道呢，还问他？
    他也不是时时刻刻喜爱关注林阿奇的那种人啊。
    “王爷，属下不知。”
    祁攻老实道。
    云起扫他一眼，眼中不快更甚：“那还不去问？”
    这人怎么越来越笨，一点都不知道主动替他分忧？
    云起扶额，神情有一瞬疲惫。
    祁攻从丹心嘴里套到话时，林阿奇已经拈着弓箭射中了三十次稻草人。
    云起寻遍王府，才在最为偏僻的演武场兵马演阵前，见到了那个娇俏愤怒挥弓的身影。
    林阿奇手感不错，十次有八九次都是中的，偏偏她十分不满足，似乎是将那稻草人当作了假想某人，一次又一次执弓，进入猎杀时刻。
    林阿奇又是一箭，正中稻草人眼睛位置。
    云起默默揉了揉眼，快步走上前握住她的弓：“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今天为了我熬药，我很开心。”
    林阿奇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扰得停下：“我没生气啊，你开心就开心好了。”
    云起：……
    这怎么看起来似乎是更气的样子呢？
    “真的吗？”
    他小心翼翼一问。
    林阿奇不耐烦，挥开他手：“我没有！”
    “姑娘家总是口不对心，没有就是有。”
    云起将弓扔开，一把握住她的手。
    林阿奇嘴一抿，抬脚朝他裆下踢去，云起敏锐一闪，拉着她转了个圈，堪堪躲过一截。
    “不是吧你来真……”
    少女动作飞快，又是一脚，这次云起没能幸免，竹鸦青袍上染了一个黑脚印。
    “阿奇，对不起。”他眼神真挚，语气恳切。
    “知道错了就给姑奶奶让开！”
    林阿奇俯身去捡弓，云起却眼疾手快先一步拿走背在身后。
    他嘴角一弯：“你原谅我我就给你。”
    林阿奇怒，她本没有特别生气，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练箭，火气登时犹如天上滚滚烈日，恨不得立即灼烧他三尺。
    “给我！”
    她声音突然拔高，云起秒怂，老老实实双手递上大弓。
    林阿奇白他一眼：“不要打扰我。”
    云起连连点头，保证自己绝不再犯。
    林阿奇终于不受干扰，痛痛快快连续射出一百支箭，箭箭锋利穿风如火，直直射入敌人最脆弱之防。
    天上蔚乌藏蓝，暗云缓缓飘浮，因着一场湿雨，草地上盈盈滚珠缓缓而动，打湿了少女心穿的绣花鞋。
    昏暗光线下，她还在专注入神，重复着拉弓开箭的利落。
    云起却再也看不下去，但又不敢直接上前拦她，只好立在一边开口提醒：“已经射中九十箭了。”
    是不是该回去吃饭了？
    当然，这句他没敢说。
    林阿奇冷冷瞥他一眼：“等我射中一百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