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饭毕,云起在林阿奇虎视眈眈监督下,终于喝完了当日最后一盏药。
药液混杂着苦香,乍一入喉,苦得威风凛凛的明王爷心底小人直跳脚。
“她走了吧?”
云起一舔嘴角,苦涩犹存舌尖。
祁攻踮起脚尖朝外望了眼,白裙少女端着药碗正跳下一层台阶,花蝶一般脚步点点,瞬间翩跹飞远了。
“王爷,走了。”
云起大松口气,面上不显:“你下去吧。”
“是。”
祁攻遗憾看了主子一眼,到底没纠结,飞快退了下去。
屋子里彻底恢复宁静。
四下无人,云起仍不大意,踱步至窗口徘徊许久,这才快步回到床榻上,从枕下摸出一个日常所用钱袋来。
祁攻要是还在,定会惊讶那钱袋子里怎会倒出这些许蜜饯来?
云起动作飞快不停,三下五除二就剥了三颗一股脑往嘴里送。
丝丝甜腻晕染喉舌,那股子难以抑制的药苦味终于被蜜饯香甜所取代。
年轻王爷浑身舒坦,惬意靠在床头,扫了眼仍被束缚着的手臂。
自北地回京也有一段时日了,本该是送林阿奇回溪林村的,然而那丫头死活要看他全好了才肯上路。
所幸林遮相与幸三娘皆知她下落,云起回的信件便带了几许小心,还是不要让两位老人太过担心的好。
幸三娘从林遮相手里夺过信,快速阅毕只得出一个结论:林阿奇还要在京呆一些时日。
一顿劈头盖脸的掌落在林遮相身处,求饶声遍布林家小院……
“不成,我要入京把她绑回来!”
“三娘——”林遮相忙不迭拉住她,“阿奇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你就让她快快乐乐玩这一遭,以后再也不让她出去不就是了?”
“徒儿大了是个有主意的,你就不怕以后她惹出祸来,主意再多也挽救不回?”
“呸呸呸!”林遮相抱着媳妇道,得来幸三娘一顿白眼。
“阿奇是个福大命大的,我自己就是个算命先生,我能眼睁睁看着她有危险?”
这话倒是实在。
幸三娘认真审视他良久,这才歇下去京城找那丫头的心思。
林遮相刚松一口气,那厢幸三娘又拎起了鸡毛掸子。
“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是你这个神算子都没卜到的……”
“那老夫第一个去替了她!”
幸三娘攥紧了鸡毛掸子,她想说的是这个吗?
“总之,我只盼她平平安安长大,可别再出什么岔子。”她目光灼灼,夕阳暖晕里,一对眸子里藏尽心绪,“明王是个好的,但他哥哥不见得也是良心肝——”
“夫人你就放心吧,云起那小子定会对阿奇好的。”林遮相对上夫人眸子,蓦然一顿,没再接话。
“就凭阿奇讨人嫌?”
这也太埋汰人了……
“阿奇也是很不错的姑娘了。”林遮相弱弱狡辩。
“总之我不会眼见她有危险,京城之地太过复杂危险,还是得让她早日回来方好。”
“是是是。”林遮相盯着她手里的鸡毛掸子,生怕下一瞬出现在他身上,不敢再与她争执,林遮相开始研墨,“我这就写信,争取天黑前寄出去。”
这厢云起喝罢药,换了身出门衣裳,叫上祁攻,从王府后院出了府。
祁攻挠挠头:“王爷,为何不走正门?”
云起神色淡淡,一双棕眸愈发冷冽,宛如淬了冰。
“姜清姜风出狱,我去接他。”
“那和乐长公主那边……”祁攻有些犹豫。
和乐长公主那脾气王爷又不是不知道,这要是撞上可怎么好?
公主好面子,要是让王爷瞧见她两个儿子狼狈出狱的模样,指不定回了公主府要如何发火呢。
云起叹口气:“正是如此,我们提早去。”
祁攻傻眼。
提早去了,那大牢还能提早放人不成?
太后寿辰,又逢大云战胜,军师回朝,皇帝下旨,天下大赦。
许多关了几十年的牢犯都在大清早的时候被放归社会,回乡的回乡,投奔亲人的投奔。
反倒是这二位郡王,迟迟挨到天色渐沉时分才透露消息被赦。
想必和乐长公主早已迫不及待派了人前来接应了。
却不料走近一看,大牢外围空无一人,更别提什么和乐长公主府安排的轿车马夫了。
祁攻有些恍惚,云起淡淡扫来一眼,递给他一块牌子。
祁攻晕乎乎接过,走上前去与狱卒套话。那边似乎早有沟通准备,不多时,两名丰神俊朗的男子从内走了出来。
为首一身白衣,正是大风郡王姜清,另有一人模样躲躲藏藏,站在兄长背后,还四处张望了会,良久不见人才大松口气,挺直了腰杆与姜清并肩而行,这人正是姜风。
姜清率先看见长身而立的云起,几步上前致意:“明王爷。”
“郡王何须客气。”饶是说不客气,云起换的也是虚名。
“我说表弟,你怎么才来啊?天都要黑了……”姜风大大咧咧上前,一把揽住云起脖颈。
这才发现这人貌似又长高许多,自己都要微微踮脚才能揽得不吃力了。
“天色将晚,正是时候。”云起语气无奈,微微侧开身。
姜风皱眉:“不是吧,我说——”
“二弟。”姜清一双狭长丹凤眼,平日里端的是贵公子的行事作风,向来饱读诗书,说话都是翩翩有礼。
这么突然冷了语气叫他,姜风总有一种忍不住打寒颤的错觉。
“我们许久未净身,一身通体污浊不堪,王爷既然已经好心接应我们出来,就不要把污秽之气传给他了。”
姜风点头称是,再三与云起谢过,两边道别,兄弟二人这才走远。
祁攻目送二人走出一段距离,这才摸着后脑勺唤道:“王爷,您怎么这么神?猜到公主不会来接应?”
大云出狱皆是要有信物与接应人,才能成功与牢狱对接犯人,让他们平安出狱。
可和乐长公主丝毫不作安排,也难怪这二人被白白多关一天呢。
祁攻咋舌,公主这是对两位郡王灰心了?到底也是亲生儿子,怎的连辆马车都不给。
“信物在我这,公主就算想来也是有心无力。”
祁攻蓦然想起自己接过手的令牌,恍然大悟:“是哦!”
云起递过来一个看傻子般的眼神。
“那王爷的令牌是哪来的?”
“自然是皇兄给的。”云起目光深深,待彻底见不到兄弟二人的背影,这才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回去吧。”
“诶!”
至于皇上为何将令牌给云起也不给长公主,其中深意自然是不必说出口惹人猜忌。
祁攻翘翘嘴角,这位皇帝真是有意思。
皇帝是太后唯一的儿子,却选择在这一天释放两位郡王,给太后添堵……
啧啧,好一个母子情深啊。
后宫一处殿宇一角,几只飞雁略过无痕,翅膀煽动声带起一阵回音,哗啦一瞬,一处枝头摇曳,撩乱了出来散步的太后娘娘头上的一支步摇。
“太后——”
一瞬间,太后身后就跪满了宫人,足足占满了一条大道。
太后发丝有些凌乱,还是最有眼力见的贴身嬷嬷主动上前道:“太后鬓发乱了,还是奴婢替太后重新挽上吧。”
太后闭了眼不语,静静等着。
嬷嬷手脚利索,不一会就将那缕碎发挽了圈用步摇别着,藏进了厚重发饰内。
生辰当日意外被弄乱发髻,这不仅是在宫里,放眼整个大云,没有人不忌讳的。
生辰乱发乱福,这可是天大的坏事。
有胆子大的宫人瑟缩着悄悄抬头,太后只是静静立在那一处,却不见火气。
就在众人跪得腿脚发麻,惶恐不安之时,太后终于发话:“都起来吧。”
出了一身冷汗的宫人们长吁口气,纷纷站了起身。
“把这园子里的鸟全部捉了关着。”
众宫人们庆幸的表情戛然而止。
关着……
也就意味着这院子里的鸟都要死。
尽管训练有素,仍是有几个胆小的宫人吓白了脸。
太后面色平静,手中一串佛珠转动得飞快,蓦地念了声佛语,步伐轻启,慢慢悠悠往宫里走。
待诸多宫人褪下,芙蓉暖榻上的太后才堪堪睁开眼,“啪”的声响,佛珠四溅。
心腹嬷嬷倏地跪地,哄劝道:“太后息怒。”
太后深吸一口气,银牙咬碎般:“他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皇上派多一些人照顾您……”
“照顾我?”太后眯着眼,眸光徒然狠厉,“亲娘都顾不得他了,真是没用了。”
太后怎会没用?
嬷嬷咬咬舌。
“许是皇上不忍您辛苦,才这般……”
“哀家生辰,他当着众人面道要为哀家修建佛寺祈福,如今又加派人手囚禁哀家!他有没有把亲娘放在眼里?”
“太后……”徐嬷嬷颤着音,努力仰头看向太后,眼眶湿润。
她自年轻时便跟着这位太后,自然懂她此刻心中无奈伤痛,可……
“可他毕竟是皇上,太后方要隐忍负重才是。”
这话也就徐嬷嬷才敢说了。
太后凄然冷笑,心下一片凄凉。
她好不容易坐上太后这个位子,却要道一声“忍辱负重”,真是对她前半生最大的羞辱。
“我不过是为了他,我都是为了他!”
……
徐嬷嬷没有接话,头埋得更低。
内宫为皇位争斗,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皇帝如此寒心之举,藏的到底是对太后报复之意,还是要掌权下马威之勇,其中深意,不是她一个奴婢可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