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里面就诊良久的病人终于出来了。老人扶着腰,拄着拐杖,步子慢慢悠悠倒很沉稳。白眉上挑,面色红润,看起来很有精神。
“齐大夫,多谢你了!”
“老人家客气,请您慢走。”齐大夫年纪也大,只是胡子略白,头发黑釉亮色,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身材不高但壮实,倒是不像医者,更像个武夫。
另有一个配药的小童飞速抓了药,用秤杆量好让病人带上。动作利索迅速,看样子平日里没少跟着齐大夫学医理。
“下一位——”齐大夫眼神一瞥,停顿在一抹窈窕白影上,“林小姐怎么来了?”
林阿奇小口微张,惊喜得虎牙微露,笑容可掬:“原来您就是旧慈堂的坐诊大夫?”
“那可是巧了,小姐原来不知?”
“我不知。”林阿奇诚实摇头。
齐大夫垂首点点,明王倒也不是到处说他身份的人:“那也好,今日就知了。”
什么知不知的,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呢?
有着急的病人站起来上前几步:“大夫,你看看我这手上的包,怎的三五日了还不见消?”
这人是没有约牌,老老实实在药房内排队等候的。
“大夫,你先看我的吧,我这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还发晕,我是不是得什么绝症了?”
“大夫——”
这样的场景每日都在上演。
齐大夫摆摆手,耐心安抚着:“诸位莫要急,既然来了旧慈堂,就请耐心等待。老夫年纪大了,坐诊时间长一点,还望各位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大家急忙改口。
“如此,就请林小姐先请吧。”
众人傻了眼,正要乖乖回去坐等的林阿奇:“?”
还可以这样插队的啊?
齐大夫背手往内室走了两步,见林阿奇还愣在原地,又回过头唤她两声:“林小姐不是与我留了牌子吗?还不快来?”
哦——
原来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约牌的小姐啊。
众人恍然,难怪自称是明王府的人,敢与程家的人打交道呢。哪个府里跟药房大夫没有点人脉关系,都不好出门打点。
在大家殷切期待的目光中,林阿奇讪讪挪步,跟着齐大夫来到内室。
相比较于外头药房的宽敞置数椅,就诊的内室就狭小局促多了。
只一张病床,一把椅,一张桌,看样子还是置办使用多年的。连茶杯都染上了一层厚厚的茶垢,发黄发暗。
齐大夫打开药箱,里面放满了独他使用的吃饭活计。
“林小姐的病真是老夫接诊一生,见过的最坎坷最惊险的病。”
林阿奇立在病床一头,好奇打量一圈,这才坐在床角一端,杏眼弯弯:“到底有多惊险啊?”
她小手拍拍胸口:“你看,我现在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你的医术当真是了不得的!”
齐大夫被她夸得大笑:“老夫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还是你本人的造化高啊。若说大幸之人,你可算是难得的了。”
林阿奇看他擦拭摆弄药箱内之物:“难道除了你的医术之外,还有别物保我性命?”
齐大夫不置可否:“微生病苦随缘了——”
眼前这个小丫头,长得跟那位可真像啊。
明王如此为她周全,自己又怎可能猜测不到一二?只是世上相似之人如此之多,明王太过痴情纠缠,反倒容易适得其反。
“林姑娘,你可知断骨之险?”
林阿奇调整了一下坐姿,懒洋洋靠在墙壁一端:“断骨自然凶险,我当时只觉呼吸不畅,胸闷疼痛难忍,死了或许能解脱,但我又不想死,不想疼,纠结之下,大夫你就给我接上了。”
她还颇不好意思地凑近他低声道:“我还能感觉到长新骨头的疼痛,那里血脉连接,给了我新生的力量。”
齐大夫大笑摇头:“你可真会说笑,长骨头怎会感知得到?”
不知是重逢旧人,还是少了明王本人在场的难言尴尬,两人交谈起来自如顺在,仿佛只是在探讨最简单的病情。
林阿奇哼哼:“女子直觉,我就是能感觉到。”
“说罢,今日特地上旧慈堂找老夫,所谓何事?”
“大夫擅长望闻问切,自然看出来我无事。就请你给云起开副药吧,他手臂被重物砸伤,吊着有好些天了,他也不常喝药,喝一顿忘一顿的,我担心他这样一直不好,日后难免留下病症。”
“明王受伤了?”齐大夫不纠结她直呼明王名讳,反倒胡子一抖,神情瞬忧。
“他早前为了探险,不小心被砸的……”林阿奇不好对他说太多战场之事,毕竟之前在明王府,这位大夫对云起毕恭毕敬,甚至有些唯唯诺诺,害怕云起。
可今日之见,倒看他十分在意云起,且仿佛与他是旧识。
再者,林阿奇或多或少从祁攻处打听到,这位齐大夫,是朱家当初听闻和乐长公主选大夫,将其引荐给长公主府卖人情的。
朱家不想得罪姜风,也不想让长公主选不到合适的大夫耽误了救治姜风恩人,便将齐大夫送上门。
朱家辗转,与齐大夫这么在意云起,其实并无太大关联。兴许作为医者,齐大夫只是不想大云王爷有事?
但就是这种奇妙的直觉,让林阿奇倍加小心,不敢多言。
齐大夫速速让她描述云起病症,当即就写下了一张药方:“先用此药五日,看手臂是否发胀,发胀则为续好,可继续服用,若五日不见效果,请王爷务必亲自寻大夫问诊。”
林阿奇接过看了两眼,都是些药材,并无什么不妥:“不用找大夫你?”
“天下大夫多得是,若王爷愿意,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那就多谢大夫了。”林阿奇眉眼如初,生得一副好姣容。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将军,又大又亮,有神中带着洞察人心的魄力。
先前她在病中还不细察,如今见到活蹦乱跳的娇人,倒真是感慨明王深情。
民间早有传闻,明王与已去林将军之女指腹为婚,那小女出生后,明王待其爱若珍宝。
只可惜林将军去的太早,那场灾难,连稚儿也不曾得放过。
如今,与记忆中如此相像的女子站在齐大夫面前,只让人感慨物是人非,天命所为不可逆。
想必明王还是放不下,心难开啊。
林阿奇很快出了旧慈堂,齐大夫稍作休息,也迅速进入到为医者的角色,为后面的病人就诊。
“小姐,大夫都没有看到王爷的病况就如此给药,会不会不太妥?”
丹心揪着小眉,手指攥帕,另一手拎着药,局促不安。
“放心吧,齐大夫医术很高,我不就是他治好的?”
丹心点头,她对齐大夫还有印象。那个最为危急惊心的时刻,是齐大夫挽留住了林阿奇的性命,保她平安。
就是有一点,他与寻常大夫一样,都害怕明王,面对明王爷时,可没有今日的从容自若。
林阿奇听她这般形容,倒是笑出了声:“世人或多或少都会害怕他的威名吧?”
嗯,除了她。
在意云起,又忌惮云起。
这种看似矛盾又实则能理解的情感,目前只有齐大夫本人能解释明了。
午间小憩,齐大夫唤小童替他找寻一封纸信。
小童在后院书架上找寻良久,终于在一个尘封的箱子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书信。
书信用厚厚的蜜蜡封裹着,又用镶金的边条打磨保存。
小童恭敬递上纸信,退下后百思不得其解——齐大夫如此珍重这信,却又任凭它放置角落,多年落灰?
齐大夫随手翻开阅览,落款处正是从前跟在林尽辽身边的小教——赵无越。
他与赵无越自小是邻门好兄弟,长大了一个从医,一个从军。
只可惜赵无越因为追随林尽辽,早早被斩杀在那场无处追溯的谋逆大案里。只剩他一人,孤苦再无兄弟,苟且独活至今。
若说遗憾,那是天长日久,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可若说释怀,大抵是早在入明王府就诊的那一刻,怨气早就散尽。
明王是林尽辽最得意的将兵之一,赵无越也三番两次在信件里提及此人,说他少儿良才,日后定当大有作为。
这也就是他初见老友提及的明王,如此低声下气,惶恐不安的原因。
明王在意之人,他须得忍让,尽心医治;须得在意男女之别,不辱姑娘名节;须得保全其周转心意,不负当年旧友之托。
齐况将信件仔仔细细,从头到尾阅毕,友人的字浮上纸面,老人深邃眸光忽然发散,赵无越似乎就站在他面前,对他道:
京中危险,你得自保。
撇弃身份,明王亦全。
浑眸出清泪,齐况折好信件,封印时,大颗泪珠洒落其上。老人弓着身子痛苦掩面。
垂发夏风吹,散不尽一身悲咽。
小童偷偷立在一株大树后,午后夏风夹杂少许闷热,给老人倍添了份暖意,只是表面之暖透不进心,苍老的指尖捏住信件一角,皱起的纸页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发颤,更显小屋中人独自垂泪孤寂。
见到他如此悲伤,小童抿唇难安,不知是否该上前劝慰。
明王府中,林阿奇端着亲自熬好的汤药入了云起房间。他刚从宫里出来,面色沉寂,看起来十分不高兴。
“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云起扫过她手上的汤药,避开话题:“这是哪来的?”
“我去了旧慈堂,找齐大夫拿的。”
“我不喝,拿走。”
林阿奇瞧他一脸不耐,忍了忍,终是没把药泼他脸上:“这可是我走了一上午的路,排了半晌的队才好不容易买到的。”
她忽的凑近捏他脸:“还是那位给我接骨的神医齐大夫拿的药。他就是旧慈堂为民利民的好大夫,你要是不喝,就是辜负我的心意,辜负齐大夫救人治伤之道!”
脸被捏得变形的云起:“……”
这是什么新型的道德绑架?有没有人管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