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灯远在千里之外,操持着那边接应派送之事,这边有谢霭照顾,两人合作甚是默契。只是不知,那个少年今夜在何处,会做些何事?
两个少女各怀心事,不久后,出了军营,林阿奇直奔云起房间。
敲门照例是无人回应,林阿奇以为他出去了,悄悄推开屋门一角,刺耳“滋啦”声惊醒了床上之人。
云起困顿不堪,见到来人,徒松口气,翻个身靠在床头,拿起一角茶水灌了一口:“何事?”
林阿奇撇嘴,掩上房门进来:“敲了半天你都没应,怕你出事,进来看看。”
云起难得噎人:“现在看到了,你可以出去了。”
说着重重放下茶盏,躺下身子,翻身朝里闭上眼睛。
林阿奇瞪眼:“我知道你伤心,左将军的确可怜,但那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林阿奇手指不由得攥紧,想到昨夜自己用这手抱过将军的遗身,心里还有点后怕。
她当时脏兮兮的,也没洗手,实在是太不尊敬死者了。只是当时大家都不肯相信,那人真的会是左将军本人。一想到他死后还遭受那么多侮辱,在城门口挂了好些天……
林阿奇心底发紧,那处似乎被什么刺痛,生疼生疼的。
左将军与云起关系那样好,两人从前就是忘年交。一个去了,活着的另一个,心底一定不好受。
林阿奇不知还能如何安慰他,眼睛转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很轻,生怕搅到他睡意。
“你别太伤心了,大云一定会胜的,到时候拿了那二王子辑那狗头,替左将军报仇雪恨!不是说他中了我的箭,命悬一线了嘛,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的。”
云起眼眸紧闭,不知是否太劳累,真的睡着了。
林阿奇迟疑着挪动脚步,慢慢靠近房门:“你好好休息吧,睡饱了有力气才能去找敌人算账。那我先走了啊?”
床榻之人不言不动,于是林阿奇慢慢退了出去,极其小心地掩上房门。只是那破门大抵太久无人修缮,在一停一顿的“嘎——”、“吱——”声中悠悠合上。
林阿奇气得牙痒痒,终于合严实后,才转身跑去跟谢霭告状:“他,居然不理我一定是左将军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我们大云士兵一定要争气,拿回剩余二城,替将军好好出气才行!”
谢霭安抚了好半晌,堂中二人对了半天账,没有人发现,云起在一片嘈杂声中,缓缓睁开了眼。
这个傻丫头。
莫名想起什么,云起刀削般的深邃面容上,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今日是林阿奇的生日,巧的是,也是先帝祭日。
因是战事在即,朝廷也未大肆祭奠,只由皇家主持一场法事,连百官祭祀都免了。
云起念起父亲,思绪万千。
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逝去也有这么多年了。
云起靠在窗棱一角,眸光映照酒液,泠泠如水,冰冷又显柔情,他晃晃手腕,手里的酒壶沉重如千斤。
不知是林阿奇乌鸦嘴太过灵验,还是左将军在天有灵,不让那二王子辑那好过,自从左将军安葬在风水最好的一块宝地后,辑那的病情便转瞬即下,眼看只进气多出气少了。
辑茸来看过几次弟弟,皆是一语不发。
罪孽太重,佛祖也不能庇佑。
辑茸默默在他身边念过几次经文,都被昏睡着听后暴醒的辑那打断赶了出去。
“我才是大将!我才是战无不胜的霍尔布之王!”屋内传来一片打砸碎裂之声,辑那暴跳如雷,怒骂着大王子不争气,连个尸首也守不住,还让他们好好安葬了那贱左。
然而动怒只是无能之人最为亲密之举,发泄过后,惟余心力交瘁,再无半分生机。
辑那情绪不稳,加上怒火攻心,好不容易好了一分半点的伤势,又因他的大举动闹得伤口撕裂、血流不止。
霍尔布人的医术定然没有云谷国人高超,于是从兵众城内又抓捕了好些老中医,一个个全部塞进辑那的帐营,让他们衣不解带地照顾侍疾。
然而病况非但不好转,反倒日转危下。
两位王子的生母再也坐不住,非要从霍尔布远行,前来兵众城看望二儿子。
她本人对大儿子从无寄予厚望,一个生来残疾的儿子,怎比得上骁勇善战的儿子?若最厉害的二儿子没了,那这霍尔布可就真的只有辑茸这一个继承人了……
到时候,一个信奉佛法的儿子,如何能守好霍尔布的江山?
此番前去,一是要探望辑那病情,二是要查探辑茸登位之意。
霍尔布老王已经垂病,危在旦夕,这二王子可万万不能再出事。若辑那真的重疾没了,辑茸登位,那霍尔布还不是任人宰割?
王后不敢再细想,吩咐了下人赶紧去做准备,为前去兵众城打点准备。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辑那在一个夜明天际交接时分,撒手人寰,与世长辞之际,双目还是死死睁着,不肯闭眼。
据底下侍奉的下人透露,二王子死前最后一句话还是“发兵”。
王后闻之当即哀乎一声昏了过去,大王子面色依然雍容平静,只跪在弟弟面前诵好几遍经文。大夫们跪倒一地,面面相觑。
此事对霍尔布是沉重打击,但对大云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林阿奇掰着手指计算着,只怕这新的军粮还未到,包子也没吃完,大云就能夺回二城,班师回朝了。
更令人欣喜的消息是,霍尔布运送辑那尸身回国时,沉寂许久的兵众城突然爆反,百姓们自发组织了义兵,兵众城两万男丁与霍尔布三万驻兵抵抗,旋即城门被接应打开,大云士兵攻城,一举夺回兵众城。
夜间,左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大云接应,死而复活,领兵出战勇濠城,与同样“牺牲”的濠康将军里应外合,一道夺占勇濠城。
至此,被霍尔布人占领一个春天的四城,终于在春末夏初的大好天光里,重回大云怀抱。
持续了一个春天的战事终于平息,而霍尔布却在明熠花暖的时节里阴云却弊。
举国都在哀悼逝去的大王与二王子。
不错,本就身残志坚的霍尔布大王一听爱子噩耗,也紧跟着去了。
这下不用大云出手,那边就自先丧了气,闭国不肯再战。
大云罢休,可别国贪婪嘴脸,却无法在此种良机下掩饰平常。
就连小小匈国也绕路,频繁骚扰霍尔布边境,还扬言要寡妇王后下嫁匈国,把本就残疾的大王子气得吐了血。
林阿奇听得咂舌称奇:“不是吧?那霍尔布本就投降,对我们大云俯首称臣了,怎的还要对匈国这般友好,不惜以先王后下嫁维持两国之好?”
云起轻敲她额:“什么嫁不嫁的,不一定的事。你们怎知那大王子怎么就如此懦弱无能?”
“兔子急了也咬人呢。”林阿奇捂着额头点点头,“辑茸信佛,不会故意挑起事端吧?”
“不一定。”云起悠悠吐露一句,望向她的双眸平静悠然,“倒是你,国事天下事尽知,这家事可曾尽心了?”
林阿奇心中一个咯噔:“什么意思啊?”
“字面意思。”
远在千里之外的溪林村——
林遮相被幸三娘揪着耳朵又追又打,跑了一院子,林遮相连连求饶许久,幸三娘打累了才扔了鸡毛掸子。
“她跑出去多久了?”
林遮相不敢看她,缩着脖子支支吾吾:“没多久,才几天。”
“说实话。”女人咬牙切齿。
“几个月……”
“林遮相!”女人咆哮轰雷掩盖了整个林家,林遮相急忙掩上门求饶。
“三娘,阿奇那孩子长大了,有主见,出去玩一两趟也不碍事啊。她这么大了,还有云起在,定能保护她的。”
“云起云起,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何不阻拦他们二人亲近?现下可倒好,徒弟都被人哄着去京城了,以后是不是嫁在明王府再也不回来了?”
林遮相吓得急忙上前去捂她的嘴:“三娘啊,这话可说不得啊!此事你知我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复仇本就是渺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你怎么一直执迷不悟……”
“老娘执迷不悟?”幸三娘叉着腰,如同一只母老虎。
天知道她一回来就听说林阿奇许久不在,还有人问她是不是带着林阿奇一道出去玩了。
她一一含糊着应下到家才发作。
却不想一个念头起,想起上回回来,乡亲们也是这样打趣林阿奇不出来玩的。
可见她上回出远门,这丫头就已经跟着云起出去溜了一趟了!
这个认知,气得幸三娘水都没喝一口,一把逮着算命算得贼开心的林遮相回屋教训。
“当初是谁,为了救下那位的女儿,拿我的亲生女儿出去抵了命?”幸三娘捂着胸口,痛哭出声。
林遮相最受不了女人哭,一见她哭,再大的脾气都瞬间没了气:“三娘……”林遮相伸出一手,幸三娘却转过身不看他。
“我的女儿,才一岁多大,她还那么小,连娘亲都不会叫!就是你!你这个狠心至极的爹!就那样抱着她去抵了命……”幸三娘心痛到极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倒在地,躬身垂泪。
“三娘,对不起……这事,我……”
林遮相摇头叹气,可这事实在没法说啊。
“那位女儿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为了报恩,拿亲生女儿去做抵押,那我呢?我呢?”幸三娘歇斯底里质问良久,林遮相垂首低眉,久久不知该作何言。
“三娘,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该向前看。”
幸三娘突地放声大笑:“好人都让你当了,我就是个最恶毒的!”
“三娘,你没有。你一直待阿奇如亲女儿。”林遮相满眼受伤,终于蹲下身扶住摇摇不堪的夫人。
幸三娘挣扎不已,不愿让他碰。
“是你答应我的,此生都不让她出远门,好好在溪乡平安长大,一生顺遂。如今她偷跑出去,早不知在外头掀起了什么滔天巨浪!”幸三娘情绪崩溃,理智仍是清明。
“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那位,对得起女儿,对得起我吗?”
林遮相老眸尽是痛苦之色:“三娘,我知道错了,可是她偷跑出去,只给我留信一封,我发现时她早走远了,如何追得上她呀。”
他这也是实话。
幸三娘恨恨瞪着他的双眸徒然没了光彩,怔怔看着地面,不知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