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草长莺飞,北地回暖之意姗姗来迟,过往行人愁容依旧。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只这不染嚣尘在如今看来甚是凄芒。
林阿奇点了几个包子,云起落左斟茶。祁攻带着最新情报大大咧咧跑过来坐下,端过云起递过来的大碗浓茶一饮而尽,叹息一声,才展开手中之物。
祁攻眉飞色舞:“项国公已经到琅东一带了。”
林阿奇端着包子过来,一人分几个,凑着脑袋过去看。上面大多都是祁攻描写的一些细致情报,她也不需要看这些,云起擅长,他吩咐什么自会让她去做。
刚好起了还是老实吃早饭的心思,云起就叫住她:“你看这条,是不是似曾相识?”
林阿奇“啊”了声,停止咀嚼的动作,疑惑望去。
“南北相通,取径直官道而行。”林阿奇跟着云起学了不少东西,认字也不是特别困难。
她琢磨一通:“这倒是跟师娘的法子挺相似的。一路开放官道为军粮放行,实乃明智。提出这个办法的人一定是极其聪明且顾全大局的。”
云起垂眸静思。
祁攻咬了一大口包子,指着情报道:“那可不?程乐山程大人想出来的,此举得罪了不少权贵,放着官道不让同行,得等军队全部过去了才能再度开设,他们出门都只能走偏僻道路,程大人私底下得了不少埋怨。”
林阿奇坐下,一手捧着脸一手把包子往嘴里送了送:“并不是所有人都可怜天下百姓,看来这个程大人倒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云起回想了一遍对策,收了情报放至祁攻面前,也拾起包子咬了口。
林阿奇吃完一个也没甚胃口,喝了粗茶走起神来:“北地这边的吃食是越来越差了,包子都快没油水了。前几日里面能见一点肉沫,先下却是只能闻到淡淡油腥味了。”
云起侧眸打探:“想吃好的我们自可去打猎,烧烤油炸通通满足。”
少女却无端叹气,胳臂枕在桌上,下巴徒然靠上去。从前她还会介意桌面油污,从不在外做出此举,先下连伙食都不见油了,这饭桌就更别提多干净了。
“我只是在想,军队里的士兵们都吃些什么?”
“不过都是粗茶淡饭,大锅饭能有什么新意。”云起淡然开口,望向大云军营方向,眼神深邃,眸光里带了思忆。
“我们还要这般打听多久?我们来不是参加战争上战场吗?”
云起失笑:“你以为战场那么好上?一个不留神,你这小胳膊小腿都得没。”
林阿奇嘟囔着:“我又不蛮干,我就躲你身后放冷箭好了。”
祁攻“噗嗤”一乐:“真的打起来,可没人管你是放箭的还是抗大刀的,敌人冲上来有时连放箭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才有远攻近搏之说嘛。”林阿奇满怀憧憬,“我若是个神箭手,远远的就能射倒一大片,让他们根本不敢于近处与我作战!”
此言一出,不论是云起还是祁攻,闻之皆是静默。
林阿奇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难道只远攻不近搏不符合战场规矩?她疑惑凑过去:“你俩怎么啦?”
祁攻抬眼看她,满脸复杂。
云起则是盯梢着桌面好半晌,再度扭头望她时,棕眸蕴涵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这不算温暖的春季里,徒然让她感到比冬季还要严酷的冰。
太像了。
这话简直与林将军说过的一模一样。
祁攻陷入悲伤回忆中。
那时还是十几年前,他才八岁。云起去寺庙上香,偶然遇见一名大师,大师穿着一身儒袍,满脸亲和之意。
他跟在王爷身边,虽是读过几年书,但男孩子心性到底不稳,还是喜欢打打杀杀的。正好,那位大师也是如此,于是便与他亲切交谈起来。
待云起从庙里出来,看到的便是一株桃花树下,一师一友席地而坐,相谈甚欢的场景。
云起上前攀谈,这才得知大师是途径此处为国祈福的。一问才知,他是位将官。
云起与祁攻正好准备习武,于是便少年心性大起,非要他教他们几招。
两个男孩自然是打不过一位物理超群的大师。几招下来,两人就已是精疲力尽。他们嚷嚷着要拜他为师,可那人却说,待他们经过了寺庙诸位师兄弟的考验,再谈与他过招拜师之事吧。
后来他们真的学有所成,回京之后,才在一次冬日百官进京述职中得知,那位大师就是闻名天下的林尽辽,林将军。
此后得了皇帝这层托付关系,二人便一直跟着林尽辽学习练武打仗之道。云起更是在小小年纪便能化险为夷,带人几次三番偷袭敌军,扰得对方苦不堪言……
以至于后来每逢战争,云起与祁攻总是跃跃欲试,希望林将军可以带着他们一道上战场。
这种情况也只是这林将军死后戛然而止,至今约莫六年,他们过着四处飘荡的生活,再也未上过战场。
就在云起与祁攻一道练习骑射时,林将军就说过这样一段话:“尔等须知战场之上力保弓箭手,一位天赋异禀的神射手可抵十个大刀将。我若是如此良人,定叫贼人不敢再犯我大云百姓。”
林阿奇百无聊赖,瞧他们一个两个的,宛如走火入魔一般。少女嘟嘴,满脸写着不高兴。
“罢了,我再去备些干粮,好为接下来做准备。”
“只需备今晚的即可。”云起淡淡出声,嗓音刻意的哑。
林阿奇挑眉,哟,终于说话了。
“不过这今晚是何意?”少女杏眸大亮,“我们要行动了?”
祁攻也挺直腰杆,这是说王爷准备好了,他们又可以为大云赴汤蹈火了?
云起在二人恳切的目光中沉着点头,深邃眉眼之下,薄唇轻启,说出的话语振奋人心:“捣粮草,毁阵营。”
好家伙!
林阿奇讶异张开小口,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要干就干大的!
这真是……
太好了!
林阿奇欢天喜地跑去做准备了,祁攻也开始准备材料打磨兵器。
“王爷,还是跟从前一样吗?”
“不。”云起周身冰漠之意较之以往更甚,肃杀北风徐徐而来,撩起二人衣袍翻飞。
“那些招式,霍尔布一族早已领教过,此番定是不敢大意。”
祁攻咂舌,那他还能干些什么?他们学的都是林将军教的,要是不再用从前那套,现如今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啊?
云起盯着从前林将军授予他的旧图纸,而在旧图纸背面,是一张全新的武器图。上面都是他依样研发的新武器,还未曾全部试验完毕。今日,就借敌人之手,来个完美的试验之夜吧。
林阿奇带好云起交待的东西,用以大布袋子装着,这布料可是幸三娘花高价购得的,用来做冬衣,风吹不响,雨淋不湿,只能用干洗之物擦拭洗涤。
如今被她裁剪用来装武器,真是再好不过的武器袋了。
只是那袋子做的……
真是一言难尽。
云起盯梢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做评,大块小块的,缝得倒是结实。只这颜色花花绿绿好不惹眼,像是沿街要饭之人的垃圾袋。虽说是在夜间行动,可你好歹也整出个黑色来尊重一下天黑氛围吧?
林阿奇背在身上十分得意:“我还用剩余布料做了两条绳子,这样背在后背,我手里还能拿弓。”
“重吗?要不我——”
林阿奇点头:“重,那就交给你了!”
云起:???他只是想说要不你别拿这么多啊喂!
祁攻立在一边偷笑半天,好容易拾整了情绪,就见王爷一甩包袱扔给了他:“我还要提前探路,沿途我会留下标记,你二人须得在酉时一刻到达地图标记点,依次序放下火药,然后顺着我的标记找到我,在此之前不得出客栈一步。”
林阿奇郑重点头:“保证完成任务!只是为何不能出客栈?”
祁攻扶额:“大白天的三个人拎着这么多东西说走就走,那店铺老板不得把我们剩余的东西全扔出去给新顾客挪地方?”
林阿奇:“……”
也不至于那么粗暴吧?
北地入夜尚早,天色将黑,云起带着地标躬身跳出客栈后屋,林阿奇盯着那个黑衣身影几个来回便消失在酱色月夜里,心突然砰砰直跳。
她,她这也要去做这种危险但又值得的事情了!无论成不成功……呸!一定成功!她就是大云的好帮手了。
林阿奇信心满满,祁攻盯着一堆东西发愁。
明明为了稳妥起见,从前探路之事都是由他来干的,怎么变成王爷亲自探路他来埋火药了?这多危险啊?要是一个不慎被敌人发现认出,那王爷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祁攻面色复杂,盯着这团花花绿绿包袱无奈垂首。该不会就是不想背这玩意才要先去犯险吧?
云起步履矫健,绕过最后一道关卡,干脆利落地躲过大云防卫,进入到敌军所在的辽原地界。
此刻黑夜朦胧之中的辽原城,已是一片狼藉,炊烟狼火袅袅不断,哭声、打砸声时不时从城中心传来,黑幕中徒惹人心悸。
呜呜啦啦的霍尔布语几乎响彻在每一个角落。
云起不敢大意,猫到一处院墙外,听得屋中妇女苦求。
“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找我吧!求求你!她才十一岁啊……”
那霍尔布语极其晦涩,虽是与北地一些方言相似,若不细听,倒也听不出来那人骂的是何种污秽低贱之词。大云可没有发明出这种故意嘲弄妇女的贱语。
刀起刀落,随着妇人小孩的惊呼,一颗头颅滚动了四五圈,定定倒在锅灶一旁。
执起弯刀,云起瞥见一旁倒地的中年男子,应是妇人之夫,被这恶人以极其凶残的刀力活活剐死。他在妇人与女孩惊恐的目光下,捡起头颅放至男人身侧。
“好走。”
他转身,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男女混乱衣物,扯过一件长袍盖在衣着寸缕的女孩身上,又走过去以刀割开妇人的绳索。
“谢谢官人!谢谢恩公……”
妇女一把搂住女儿,两人嚎啕大哭。
云起快速扒开这霍尔布人身上剩余衣物套在身上。
“北地已不安全,你们速速绕过护城河,从云烟巷子穿走,不要点灯,从东门南下,见到大云战旗,那边有朝廷派来的抚官,可保你二人性命。”
在她们千恩万谢中,云起迈步走出屋子。近处嚎乱之声四处皆涌,他目光隽永深邃,只觉今夜太过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