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狗被斩头这天,溪林村冬日暖阳大升,照得每个人眼底都亮堂堂的。一队大雁飞过,给这肃然悲愤的场面徒增气焰。
“死得好啊!溪林村出了这样的奸恶小人,真是不幸!”
“待得灭了朱家此人,还得让他亲儿子出来谢罪……”
“是啊!谢罪!谢罪……”
一时之间,场面上各种义愤填膺之声顿起,权乡长抬手示意安静,立即有人高喊:“刑台之上,肃静——”
朱二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一身囚衣跪在地上,满脸都是将死之人的后怕紧张。
朱达被朱二媳妇拉着不让上前,两人都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认出。
被害姑娘的家人得了信,早就从杭洲那边昼夜不息的赶来,终于在今日一早到达溪乡。
“我的女儿,你在天上看见了吗?恶人终于得恶报,天下终是有公道啊!”
受害女子的一家老小哭的好不凄然,不论是溪林村当地村民,还是从溪乡乃至临近大乡赶来瞧热闹的百姓,无不动容泫然欲泣。
这个朱二狗如此狠心恶毒,就是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老婆婆,您先消消气,恶人即将伏诛,您亲眼替孩子看着,也算告慰她在天之灵了。”
“是啊是啊,老人家注重身子。”
受害女子乃是这家老大的独女,老大失了爱女,变卖全部家产拿去告官,结果那狗官被朱二狗收买,非但不赔个公道,只给他们一点钱财了事,还威胁这一家人,若是想让老二老三的孩子活着,就让他们都自觉一点,乖乖听话。
本以为世间再无出路,一家人逃到乡野避世,却不料城中传来狗官被取缔,已经伏法、富商被抓,不日问斩的大好消息,还有人专门接送他们来到偏远溪林村观看行刑……
能亲眼得见仇人被公道痛笞,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林阿奇和云起立在人群中,远远见那孤苦老小一家人上了刑台坐在大人官差们身边围观行刑。
两人皆不由自主露出欣慰之意。
“你这安排很不错。”林阿奇朝他竖起大拇指。
“你的想法也很很好。”云起回之以微笑。
权乡长在众人之中寻找那个白衣身影,找寻一大圈才在人群最后看见那个白衣人,以及他身边灵动活泼的女子。
权乡长暗自摇头,正是明王爷亲自部署安排,才使得事情进展的如此迅速妥帖。要真让他一个区区乡长来办,实乃太过复杂,牵连甚广。
且不说杭州那边的官员岂是他一个小官能查办得动,光是查一个朱家二爷,就耗尽了人力物力在他身上。还是王爷这层身份好使啊。
权乡长微微点头,掷出令牌:“行刑。”
鼓声大作,刽子手自口中喷出一大口浊酒,大刀上的酒珠滚滚而落,发出响亮的滴答声,一大半滴撒在朱二狗脸上脖子上,顺着身子流进囚衣里,在严寒冬日中显得尤为清凉。
朱二狗吓得面色惨白,嘴里还大喊着饶命。受害一家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跪地面民的朱二狗。
林阿奇急忙闭上了眼,扯扯云起衣袖:“好了叫我啊,我不看的。”
云起失笑:“你还怕看砍头?”
“我从小到大师父师娘都不让我看的,师父交代我别来,他自己看得津津有味,一会结束了咱们先溜啊,可不能让他发现了。”
“你又不看,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不不不!”林阿奇瞪眼,“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在这就表示我的一份心意,只要恶人伏法,我在这就证明自己是站在公道这一边的,临阵脱逃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云起点头:“你可以闭眼了。”
话音刚落,人群就爆发出尖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叫好声,掌声连连,一时分不清哪些是激动的,哪些是喜极而泣的。
溪乡已经许久未发生罪及砍头的大事件了,今日一桩足以让民众的嘴皮子在今年过个好年。
林阿奇呆呆的看着云起的方向:“结束了?”
说出的话变调得连自己都听不太清。
云起却绕到她身后,一只手轻轻拂住她的双眼:“不想看就不看。”
那丫头却突然开窍般拿下他的手,执意看向刑台上,倒地的只是身子,头颅落地,血迹喷洒斑驳。
倒是刑台上女子的家人们又哭又笑,与那孤独静立的刽子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真好。”林阿奇喃喃道,“世上再多的话本子写得再好,都不如今日一见来得畅快。就如夏季逢甘霖,冬季遇暖荫。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再次鲜活运涌了。”
云起听着她鲜动的比喻,眸中微光闪闪,似是感慨又似是回味:“许久没今日这般畅快了。”
他上回亲手屠恶人,竟然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浴血淌江有何惧?万里雄魂单坐阵。百万英军战勃出,不死直斗永趋金。”云起手指攥拳,棕眸里涌现一阵澎湃之意。
“你上过战场呀?此诗意境深邃,字里行间都是傲气,倒不像你平日的风格了。”
“此诗不是我作的。”他略微垂目,遮住那不易被人捕捉的情绪。
“那是谁?”
“一个故人罢了。”
林阿奇心中涌起一个名字,也很快摇头散去。
“不管是什么人吧,能胸怀大志为国争光的都是英雄。”
“是吧,将士百战死,何惧马革裹尸还?”云起嘴角一勾,若是所有人都能这般想便好了。
前面的热闹已进行到最后,不少丢烂菜叶子的终于开始行动,一扔一砸好不热闹。
朱达瑟缩在亲娘身边,生怕被人认出来。
“娘,咱们快回去吧。”
朱二媳妇不忍,擦擦泪才对儿子道:“先给你爹收尸吧。”
“可是官府不是说不让收尸吗?而且……”他似是不忍,犹豫一番才开口道,“大人已经同意由那女子家人处理了。”
朱二媳妇抹泪的动作一顿:“什么?你,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有什么用?”朱达跳脚,“早说就能给爹留个全尸吗?”
不能。
朱二媳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只见刑台之上,两个官差飞快抬了担架来,将头身收拾了抬下去,至于会被抬去哪就不得而知了。
朱二媳妇捂着心口大哭,很快就有人认出来是她,不少民众大骂着他们狼心狗肺,手中未砸完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也一个劲的朝这边扔。
朱达直往亲娘怀里躲,被一个臭鸡蛋砸中后背,嗷嗷叫着让娘救他。
溪林村的有看不下去的,围起来拦住他们:“犯人已经伏法,他的家人孩子毕竟不知情,大家还是莫要牵连了。”
“他们都是一家人,做了什么事枕边人都不知道吗?”
“这就有些过了,虽说朱达经常干蠢事,但溪林村人人皆知朱二媳妇孝顺能干、勤俭持家,一直尽心伺候婆婆,哪有他们说的这样恶意?”
林阿奇不满嘟哝,云起先她一步迈出:“那就去解围吧。”
“好!”
说解围就是真的解围了,云起上前,权乡长见了自然也不会视若无睹。立即下了刑台走到人群之中。
“何人在此闹事?”权谷声音醇厚低沉,围观之人自然让出一条道来让他先过。
有百姓大声道:“大人!他们就是那朱二狗的妻儿,大人也应该严惩他们才是!”
还未走远的受害者家属闻言,也蹭蹭跑上前来一探究竟。
他们有老有少,此刻却不悲不愤,神色平静的打量他们。
朱达抱着娘嚎啕大哭:“我什么都没做!我和娘都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朱二媳妇也只是哆嗦着哭,面对这么多人,除了哭便再不知还能作何。
“罪不及家人,事情都是朱二狗做的,你们凭甚要拿他的家人做文章?”
开口这人气质斐然,一身白袍纤尘不染,与周边的朴实民众格格不入。偏偏他一开口也是不卑不亢,让人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朱二狗已在大家的见证下得到应有的代价,他的家产一大半也尽数罚与受害者家属,此后也从朱家族谱去名,死后不得葬入朱家坟地,又何算得朱家人?这位小兄之言莫过于苛刻了。”
是这样吗?
受害者家人们面面相觑,听他这般说,似是有些道理,朱二狗已经得到他应承受的了,妻儿不知情,又何苦为朱二狗遭受苦难?
权谷听后点头,明王此言就是要保朱二狗剩下的妻儿了。
“乡亲们都先冷静冷静,与其如此愤怒不一,不如听听当事人的想法。”
此言有理,大家也都很赞同。
“那就让朱二嫂说吧。”
“不,朱达是朱二狗的儿子,应该他来说。”
朱达惊恐的抱着娘,这几日不怎么吃饭,他活脱脱瘦了十斤,一个胖小子脸颊徒然消瘦,还挺让人不忍的。
“不,应该听听这位大伯之言。”权乡长转身面向受害女子的爹,声音诚恳道,“当初大伯痛失爱女,也是希望罪人伏法,并未说过拿他家人开刀。”
那位大伯身材干瘦得宛如一根木柴,他眼眶凹陷,像是这辈子都未曾好睡过一般。
他声音沙哑道:“是,我不怪他的家人。”
此言一处,民众哗然,竟然真的有不怪罪犯人亲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