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苏实真从厂里下班出来,秦伶忠已经在等待。附近院子里的小孩都成群结伴地玩闹,他就坐在台阶上听其他老人家聊天。
他们没急着回家。
前几天遇到的老同学给了人启发,苏实真问秦伶忠说:“你想不想去歌厅玩?”
有人的地方就有休闲娱乐,对这样的场所,他们都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在市内乃至全国都消费水平极高的酒吧里,他们也无所畏惧地一掷千金,纵情声色到天亮。而到了现在,这听起来显得好像有些突兀。
乡村的夜生活是很贫瘠的。每天天黑了就差不多睡觉,除了看电视以外没有其他聊以消遣的活动。他们九、十点钟就早早上床,早晨一起在院子里刷牙,作息像小学生一样严谨。一开始是苏实真给秦伶忠准备热水,到后来生活渐渐能够自理,她就变回以前无法独立起床的状态,由他叫她起来,给她准备好洗漱。叫卖面条食材的人会骑着摩托车在不同村落的各个人家周遭流连,需要的人都提前竖起耳朵等待,到了时候吆喝一声就行。如今智能手机普及开来,大家也会用微信提前打好招呼。
歌厅在现在看来,可以说是已经恍若隔世了。
然而,镇上歌厅里播放的不是促使人晃到头掉的环绕声音乐,而是具有年代感的disco,不是营造酷炫风格的激光灯,而是五光十色的球形彩灯,里面跳着舞的也不是寂寞而躁动、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年轻人,更多还是吃过饭喝过茶以后的中老年人。
他们甚至不流行喝酒。
有和善的老人家翻出自己带的曲奇和糖,热情大方地分享给他们。秦伶忠接过一小包,向对方道谢,然后拆开来,先递了一片给苏实真。她咀嚼着点头,脸上布满幸福的笑容。
今天为了出来玩,苏实真特意换了洋红色的衣服,头发也用发带绑好,笑着朝秦伶忠伸出手。他握住她,两个人轻轻在有序而空旷的舞池里移动。
她望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最近没怎么做噩梦了。”
他有点困惑:“你怎么知道?”
“每天都在一起,肯定会注意到。”苏实真身体前倾,把脸埋到他跟前。她用力呼吸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我给你织了一件毛衣。你会穿吗?”
秦伶忠任由她靠着,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安逸:“现在不是穿毛衣的季节吧?”
靠在胸前的那个人安静了一阵,苏实真说:“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她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脸若有若无的好像很悲伤。
周围有许多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在欢快的节奏中摇摆身体。灯光是绛紫色的,伴随着其他颜色的碎片,宛如雾蒙蒙的清晨。秦伶忠没听清楚,于是俯下身,无声无息地抱住她。苏实真靠在他怀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失去身体,被砌进了混凝土中,就这样不再需要自己选择方向,可以轻飘飘地依附在其他人身上。
他贴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说:“还不急着穿毛衣吧。”
她合上眼,静静地感受着他的温度,默不作声地想,在那之前你就会回去了吧?
苏实真去外面抽烟,路灯明亮的街道上有雨丝落下。她仰起头,吐烟圈的同时走进雨中。不被遮蔽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压力好像也被洗净了似的。秦伶忠走到窗边,恰好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看着她站在雨中,连衣裙也被染成深色,走出去时,她已经回过身来。
他们回家时夜色已经很深。
夏日的晚上有可能有蛇,所以只好边用手机照亮前方边走路。这个时间点,大多数人都不会再外出。苏实真聊着自己谈过的恋爱,有同学校的同学,也有经过各种原因认识的人,有才度过十八岁成人礼的小男生,也有比她大足足两轮的成熟男性。秦伶忠偶尔被问“你在听吗”,总是第一时间回答“我在听”。
内院没开灯,秦伶忠正打算摸索,忽然就拉着低下头。苏实真吻住他,双手缓缓向上攀住他肩膀。他比她想象中更有攻击性。秦伶忠揽住她的腰,手不知不觉探进衣服下摆。
两个人呼吸都有些混乱,为了不吵醒别人,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几乎像呼吸般问他:“你现在能做吗?”
黑暗中,他显而易见地停顿。
然而,没等秦伶忠得出结论,苏实真忽然推开他,面色不太对劲,扭头进了洗手间。再出来时有点藏不住丧气,例假来得如此突然,她靠到墙边打开灯:“现在我们都不行了。”
他没头没尾地发笑,笑得弯下腰去,撑着膝盖,直到她板起脸,才和她一起回到卧室。
他们还是以之前的方式躺下。
苏实真说:“我问你喔……还是算了。”
秦伶忠不感到恼火,更不会穷追猛打非要询问后半句。“好好休息。”他只是这么说,然后拉灯。之前还很陌生的生活方式,如今竟然也习以为常。
这样的生活迟早有一天要结束,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还不是今天,至少不是眼下。
一直以来,秦伶忠都比苏实真更早起床。然而,这一天醒来,他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自己系了纽扣,不疾不徐走到起居室,苏飞宇正在烧水,他走上去帮忙。苏丹青正在刷牙,满口泡沫地告诉他们:“今天一早,苏实真就走了。她要我告诉你别担心。”
“她去哪了?”苏飞宇在把咸菜罐子拧紧,也不知情,所以顺口询问。
“她回自己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oraje投雷
第38章 来说(10)
苏实真给人的印象有点像《渔夫与金鱼》里的金鱼, 或者《彼得潘》里的婷珂,再本土化一点就是《田螺姑娘》里的姑娘,总而言之, 没有什么必须回去的地方。她的这个家也显得非常之突兀,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秦伶忠感慨了一句:“她原来还是会回去住的啊。”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苏丹青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不回爸爸妈妈在的地方住啊?”
确实不回。秦伶忠心里想着,随意地回答:“因为她平时表现得不喜欢,我以为他们关系不好。”
“哪里的事!”苏丹青挥手。
苏飞宇稀里呼噜吃完面条, 收拾着碗筷说:“本来就不好吧。”
苏丹青用力捂住儿子没擦干净的嘴,强行把他拖下去。再出来准备去上班, 她突发奇想, 主动询问秦伶忠:“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厂里呀?”
“我去厂里?”
“对啊!苏实真今天要请假, 说实话,我觉得挺不值的。全勤不就没了吗?”苏丹青简直想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振臂高呼, “不如你去给她替班,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心好了, 我可是厂里的c位,会好好教你的。”
被强行推上了开往饼干厂的面包车,秦伶忠险些被绊倒。很难想象, 他生而为人的二十多年里起码十多年都不愁没钱用,这时候却要亲身经历电视剧里才看到过的工厂工作。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除了一个大爷外清一色是女性, 全是苏实真的工友。撇去上车时被热情的阿姨摸了一阵大腿不说,还是没什么特别多不满的。
秦伶忠在苏丹青的安排下穿上围裙,戴上袖套,戴着口罩去烤饼干。
“这不是机器做的吗?”他问。
“哈哈, 很遗憾,不是。”苏丹青摆出长辈的姿态来教导,“要小心别掉了。拿出来的时候要用手臂的力气,别逞强一次拿太多。”
他现在也不是能逞强的时候。秦伶忠还是第一次做,原本看着很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麻烦。
苏丹青还不帮忙,之前做过的承诺早就抛到脑后,一个劲在吭哧吭哧地发笑。秦伶忠直接拿着托盘回头,特别严肃地盯着她看,她才勉强咬住下嘴唇,好好传授经验:“你拿下来第一次先把左手肘抵在这,然后就会轻松些。”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之后自己就笑不出来了。
轮番试了几次,秦伶忠差点烫到自己,好在防护措施足够严密。其他装饼干或打包的路过,也笑嘻嘻地过来看热闹。他没怎么受影响,一遍又一遍地适应着,渐渐上手,到了下午,甚至比身为熟练工的苏丹青还高效。
就连主任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都不由得做出询问:“你要不要专门来我们厂里啊?”
厂里的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虽然头发日渐稀少,表情也不苟言笑,但在忽悠人上还是实力不减当年,夸张起来像在传授《降龙十八掌》,附和主任说:“感觉你生来就该来做饼干。”
万幸秦伶忠还是掂量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笑着接应几句,该干嘛干嘛:“那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吃饭时,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加入了大家的聊天。一个阿姨亲热地给他盛了饭,主动搭话道:“你知道‘欣欣饼干厂’里的‘欣欣’是谁吗?”
“是谁?”
然后,他的目光就沿着旁边人的目光指向去往老板的地中海发型上。
他们一起其乐融融聊着什么时候收谷子。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不知不觉,秦伶忠竟然被邀请坐到了食堂最中间的位置。
那明明是苏丹青的位置。
她瞪着眼睛快气到吐血,自言自语着说“凭什么”,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人,很是时候地回答她:“谁让你撺掇他来的……”
苏丹青霍地回头,辨认出眼前人的声音。而苏实真也眨了眨眼,把后半句说完:“以前在学校,他就是十项全能。文化成绩,课外活动,还要创业,他们都说他是时间管理大师。”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得了流感要请假吗?”苏丹青问。
“哪里有人夏天得流感的。”苏实真没什么负罪感地以偏概全,抓住时机,起身就走,“你们没问题就行。”
她不打算和秦伶忠见面,所以这就起身离开。绕到厂房外边,还和门卫打过招呼。
原以为就能这样顺顺利利地回去的。
身后的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秦伶忠像装载了雷达,环顾一周,锁定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苏实真,随即连身后叫他打牌的声音也不顾,就这么直直地走出去。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她慢慢也觉察到有人在身后。苏实真加快脚步,秦伶忠也加快,苏实真放慢速度,秦伶忠也放慢。最后苏实真跑起来,秦伶忠也开始跑。
然而,他也能估计出,自己这个状态是追不上的。
忽然间,秦伶忠膝盖触地。
他整个人跌倒下去。
太阳在目光顶端映出刺眼的光圈,苏实真感到身体像植物被灼烧着,想继续往前奔跑,却猝不及防听到身后的响动。她回头,看到他倒在地上。
苏实真充满恐惧地掉头,即将迸发的哭喊声堵塞在喉咙里,可当俯下身,她的手腕立即被握住,他抬起头,眼神沉稳而澄澈,笑起来说:“再跑就真追不上了。”
向来负责吓唬别人的突然被吓了一回,苏实真起身,手还留在秦伶忠那里,所以只能略微向后仰,好在笑容立即浮上来。
“有哪里痛吗?”她又低下头。
他起身,习惯性想接吻,伸手去摘她的口罩,却被飞快隔离开来。
苏实真咳嗽了两声,说:“我得了流感。”
“怎么搞的?”秦伶忠并不介意,只是有点担心,“严重吗?回去有人照顾你吗?”
“嗯嗯。没事的,很快就好了。”她说着,口罩与刘海的间隙里,眼睛在微笑。
他坚持要送她回家。
苏实真忍不住伸手压住口罩,轻轻地发出咳嗽。秦伶忠稍微走在前面,又把她拉到自己影子里。两个人像做游戏的小孩,以固定的距离走着同样的路。快到院子门前,她才钻出去说“好了”。他目送着她往里走,她则时不时回过头来,戴了口罩,明知道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不会不要我吧?”
“我求你还来不及。”他苦笑。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她忽然弯下腰,抬起头时,眼睛笑得化作月牙。
秦伶忠停顿了半晌,不由自主地复述道:“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结束一天的工作,饼干的气味太浓郁,实在有点受不了。刚下车,他和苏丹青正要进门,远远就看到苏黎旭打算出门。
苏丹青表现得有点尴尬,秦伶忠不清楚缘由,于是主动和他打了招呼:“要去镇上?”
苏黎旭满脸写着不快:“去给实真抓药。”
“什么药?”
他无端被苏丹青回避,心情自然不怎么好。突然,他想到什么,索性把车钥匙塞给秦伶忠,不容分说地交代道:“还是你去吧。”
其实,秦伶忠不排斥这件差事,但他也不能不实事求是:“我的头……现在不太好开车。”
他眼睁睁看着苏黎旭的脸色变得更糟糕。
但最后,他们还是达成了共识,秦伶忠陪苏黎旭一起去。之后的一路上,面对苏黎旭无法隐藏的低气压,秦伶忠还是试着开口问了问:“你没事吧?”
“好得很。”苏黎旭地操作着手动档车辆。
虽然平时他就是面无表情,但是此时此刻的面无表情似乎和平日里又有些不同。秦伶忠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一点,只是很多事还是看破不说破的好。
他下车,把中药单递给店员。
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不愧是医生的优良传统,不论城乡,全国各地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