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九歌有些恍惚,上次被人这么叫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记不清了。
总之是好久好久以前,久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记忆中那个声音每次喊‘小九’时,不是带着惊喜就是夹着欢悦。就像她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回头时,看到的都是一张飞扬的笑脸。
无双......
是傲雪凌霜的霜?
不,是天下无双的双。
那是她们第一次相见,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京城到江湖,一起在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却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草草结局。
说好了,好姐妹一辈子。
谁想到,原来一辈子竟这么短。
“九歌!”
一声轻喝将九歌从回忆中拉出来,是宣于祁。
宣于祁见九歌突然怔住,不由出声提醒。
他和九歌不同,他亲眼目睹了无双的死,亲眼看到傲月的手臂被人一刀斩断,鲜血淋淋。也曾亲身经历大爆炸,在一片汪洋中死里逃生。樱城外树林里的埋伏令他险些丧命,多年栽培的手下死的死伤的伤......
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眼前这个相貌不扬之人!无声!
前两年他派傲古追查此人下落但一直都了无音讯,没想到竟会在今天碰到!
当九歌亮出兵刃时,他以为此人必死无疑,没想到九歌居然停下了。
这可是天下第一杀手啊,最擅长捕捉时机杀人于无形,这个时候愣神岂不是把性命送到人刀口下!
九歌抬起头,冷冷看了眼无声,并没有宣于祁的担忧。
在崖底养成的警觉让她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感知,之所以放任自己神游是因为她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是的,空气中没有任何剑拨弩张的气息。
眼前这个号称天下第一杀的杀手身上没有任何杀气,只是很平静的看着她,不,准确的说,是看着她手中的蝴蝶刀,目光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似隐忍,似悲伤。
九歌没有手下留情,在对方的注视下,蝴蝶刀甩手而出,直指无声面门。
利器逼近,无声不闪不避,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任何起伏,只有麻木的平静。
正及此时,一把黑色长刀从不远的树林里呼啸而来,带着炙热的劲风似想赶在蝴蝶刀命中前将之击飞出去......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黑色长刀自利刃尾部擦过,丝毫影响不了它飞行的速度。
噗!
刀锋不偏不倚,正中眉心!殷红的鲜血流淌而下,男子轰然倒地。
与之同时,一道黑色人影飞快掠来,落地时正好看到无声倒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蔺凡!”来人惊慌上前想查看无声状况,只见刀锋没入过半,必死无疑。
他旋即偏过头,正想问罪,可当看清凶手的面貌时,质问的话瞬间咽在嘴里,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来人不仅九歌认识,宣于祁也觉得眼熟,这不是君羽墨轲手下的暗卫吗,难道宁王来了?
宣于祁心中怒火随着无声的死逐渐散去,此时想到君羽墨轲,心中不禁一沉,连忙看向周围,荒无人烟的坟山上除了他们几个再没看到任何人影,莫非隐在暗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宁王哪次看到九歌不是急吼吼的扑上来,怎么可能让手下的人现身自己却藏起来。
“你叫......夜亭?”想让九歌出声是不可能的,宣于祁只好代为询问了。仔细回想了下,应该是这个名字。
夜亭激动啊,在坟山上暴晒了半个多月,终于把郁小姐给等到了。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突然听到一个询问的声音,偏头望去,不认识。可这不缓不慢的声音却有些耳熟,认真想了想,有些狐疑道:“你是祁公子?”
能让郁小姐随之同行的人,似乎除了祁公子再无他人。而且祁公子手下有千面郎君坠尘,想要换张脸不算难事。
宣于祁没有否认,因为没有必要。看了两眼身前这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男人,淡淡问:“宁王也来了?”
话音落时,他明显感觉到九歌的身体僵了下。
提及君羽墨轲,夜亭激动澎湃的心情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神色瞬间平静下来,目光往宣于祁身侧挪了挪,虽是在和他说话,实际却是想说给九歌听。
“主子为了给郁小姐疗伤,损耗了近一半的功力,我离京时他尚在昏迷。”
九歌恍若未闻,低着头,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与这件事无关。
夜亭顿时为主子感到不值,却不好多说什么。他非常清楚主子和郁小姐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恩怨情仇谁是谁非,早已没有定论,如今剩下的,只是各自的执念。
他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暗卫,花世子让他来北邙山找郁小姐,如今人等到了,他接下来该想的是以什么理由跟在郁小姐身边。
看到九歌后,地上的尸体就被夜亭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宣于祁没忘。
“你认识无声?”宣于祁转眸望了眼插在地上的长刀,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夜亭愣了下,顺着宣于祁的视线看到自己的佩刀,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在情急之下举动......
不错,他确实认识无声。
千影殿没解散之前,他曾是千影殿掌旗使,楼中月和花非叶分别为左右使,同时楼中月也是杀手盟盟主,而无声则是杀手盟的头号杀手,两人虽无交情,但总归认识。
这还只是其次,真正让他出手相救的原因是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吃无声的喝无声的,虽然还是没有说过几乎话,但关系总比以前缓和些,正因如此才会出手相。
否则他堂堂一名亲王近卫,没理由去救一个朝不保夕的杀手。
面对宣于祁的质问,夜亭点头承认,抬眸看了眼九歌,又看了看面色微冷的宣于祁,叹了口气:“其实......如果是为了给无双小姐报仇,你们根本没必要杀他。”
从杀了无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九歌在听到这句话时,缓缓抬起了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夜亭,等他继续说下去。
“无双小姐究竟是为何而死祁公子你很清楚,真正杀害无双小姐的不是无声,他只是一把刀,而这把刀却握在别人手上。”
夜亭走到无声右侧,从他衣服下拉出一截空荡荡的袖管,“这只手臂是他自己砍下的,只因这只手错杀了无双小姐,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
九歌蹙眉,在她印象里似乎从没听无双提起过无声,可听夜亭的意思,无双不止认识无声,而且还关系匪浅?
怎么回事?
九歌不解地看向宣于祁,宣于祁也是一脸茫然。
回顾过往发生的一切,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带人去樱城郊外的一所破屋子救无双,那时无双便是和无声在一起,而且不惜与自己为敌极力护他......
难道是那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对了,无双当时好像叫他......叫什么来着?
“他和无双是什么关系?”见宣于祁久久不说话,九歌只好问夜亭。
夜亭摇头,“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只是前面给无双小姐立了一座衣冠冢,固执地守在这里。”
这里有无双的衣冠冢?
九歌心中大震,“衣冠冢立在哪?”
夜亭指向自己来时的树林,“在那边。”
九歌闻言,迫不及待地看向宣于祁。宣于祁眸色有些复杂,朝夜亭所指方向看了眼,低声道:“去看看吧。”
夜亭在前带路,九歌紧跟其后。
宣于祁临走时,低头看了眼地上早已死去的人,蹲下身,拔下他额头上插的钢刀,鲜血汩汩流了出来,触目惊心的伤口之下,男人的神情并不痛苦,平凡的脸上流露出解脱般的笑......
是笑吧?
那脸部弯起肌肉看着生硬,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
树林前面有一块宽阔的空地,放眼望去,最先入目的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陵墓,陵前的墓碑高耸,看着十分宏伟。
无双的衣冠冢就立着这座陵边上,中间还隔着一座坟茔。
九歌缓缓走到坟前,这是一座孤坟,坟上青草葱葱,没有一根枯死,也没有杂苗,显然有人时常清理。
坟前没有立碑,如不是有人带路,她和宣于祁就算经过这里也不会多做停留。
谁能想到这样一座孤坟下面沉睡的是一个才刚满十七岁的少女呢?
对不起,无双,我来晚了。
记得刚从崖底出来时,曾听别人说楚翊尘在北邙山上给她立了一座坟,她说她会来;接着在宫里发现了蓝吟雪的遗骸,她为找渊帝陵而来;然而她登上北邙山,第一个祭拜的却是无双......
宣于祁告诉她无双死讯时,她满心满脑都被仇恨占据,首先想到的是替无双报仇,从没想过也许无双要的并不是帮她报仇.......
她是她在黄河岸边苦苦寻觅半年多的小九啊!
如果小九活着,无双最希望的一定是想小九能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她那么一个神采飞扬的人,怎么会希望身边的人活在仇恨当中?
泪水无声滑落,沾湿了脚下的泥土,九歌知道无双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哭,可是她拼命地强忍,泪水就是止不住,她背过身,仰起头望着天空,视野一片模糊......
和九歌相比,宣于祁显得十分寂静,他在坟前站了一会,把伞和身上的包裹轻轻放在地上,九歌背过身时,他向前迈出几步,就着坟茔缓缓蹲下来。
伸手抚那坟上新长出来的青草,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哀凉,“九歌,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无双的遗愿?”
轻柔的语气像平常那般慢条斯理,他没有等九歌回答,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无双走的时候躺在我怀里,她对我说,等她死后把她葬在北邙山,就葬在你旁边,我答应了她......却没有做到......”
“不但没有做到,反而把她带回京城交给她爹......让她爹爹抱着自己女儿凉透了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进家门,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她了。我知道蔺太傅把她葬在西山寺,可是从来都没有去看过她......如果不是这里有座衣冠冢,也许永远不会来看她......”
“你说她是不是看走眼了?”宣于祁唇边浮现一抹轻笑,笑得十分悲凉,“她居然会......呵!会喜欢我这样的人,连路边遇到的杀手都不如......”
九歌没有说话,只是擦掉脸上泪迹,正过身来,静静地望着爬满青草的孤坟,以及坟前半跪的男人。
夜亭站在远处,没有跟过来,坟前的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过了许久,宣于祁长长吸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尘土,目光转向旁边那座气派的陵墓。
“那应该就是你要找的渊帝墓,”说着,又收回些许视线,看着立在中间的矮坟,轻声道:“这座大概是你的。”
他没有做到的事,那个手刃无双的杀手却做到了......究竟谁才是害死无双的罪魁祸首?
九歌微微皱眉,往边上走了几步。
果然,无双旁边的矮坟前立着一块大理石墓碑,上刻‘念漓’。
九歌不知道别人看到自己的坟墓是什么感受,总之她没感到有任何突兀,尤其是立在无双墓和渊帝墓中间,她竟觉得理所当然。
左边有家人陪伴,右边有好友相随,假如真能在这地底下长眠,她认为是幸事。
“借你刀一用。”九歌在自己坟前站了会,突然朝夜亭喊了一句。
夜亭微愣,有片刻的犹豫,但想了想,觉得郁小姐不至于自尽,便拔出佩刀递了过去。
长刀在手,九歌缓走到自己的墓碑右侧,霎时,只听‘砰’地一声,寒光闪过,上等的大理石从中间被分成两半,切口整齐,不亚于工匠精心雕琢打磨。
“郁小姐这是做什么?”夜亭惊讶,从来没见过有人毁自己的坟墓。
呃......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就算想把坟推了,也不至于把墓碑从侧面切开,虽然这么切有一定的破坏,但整体没什么影响。
九歌没有回答,沉默地将长刀扔回给他,然后把分出来的一半石碑立到无双坟前,右手按在上方,沉沉一压,碑底七分入土。
伸手在腰间摸了下,倏而一愣,目光转向树林,正准备说什么,却听宣于祁道:“你还有其他事没做,我来吧。”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把利刃,正是九歌的蝴蝶刀。
九歌没有阻拦,退开两步,深深望向旁边那座占地极广的陵墓,缓缓走了过去。
作为一代帝王,哪怕是亡国君,但碑文上该记载的内容一样都不会少。九歌走近,只见高大宏伟的石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碑文,她没有细看,从墓主名号上辨认出是渊帝墓,双膝一弯便跪下了。
她对于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没有太多感情,但跪下磕头是对逝者最基本的尊重。
渊帝墓的陵体十分高大,外围取白砖砌了一层墙,墓口处设有石麒麟,想来是可以打开的,九歌不知道机关在哪,试了几次没反应便放弃了。
她在陵体的右侧刨了个深坑,把蓝吟雪的骸骨放进去,然后再将泥土合上。夜亭本想过来帮忙,却九歌冷冷斥退,只好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这堆散碎的骸骨看着应该死了十多年,会是谁的?夜亭认真思索着。
封上土后九歌做好标记,正要起身去找宣于祁,突然眼前一阵漆黑,脚下踉跄了几步,一股熟悉的睡意涌上来。
“宣于祁!”九歌一手扶住陵体,仓皇喊道。
“郁小姐,怎么了?”夜亭就站在一旁,瞬间发现九歌的不对劲。
无双的墓碑早就刻好了,宣于祁正犹豫着要不要留下立碑人的姓名,突然听到九歌在叫唤,当即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瞬息间冲至自己身前,还没反应过来,肩上就是一紧,再接着,就是一阵云霄飞车般的冲刺......
“郁小姐!”夜亭立即提气跟上,可是等他飞出树林时,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九歌的轻功那可是连君羽墨轲都追不上,花非叶居然让夜亭把人看紧,真是太难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