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沈芷知道贺北安这是放弃她了。她站在那儿,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皮肤表层不知道有什么在跳,上下牙齿咬在一起,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谢谢。
    搁往常贺北安会说跟我客气什么。
    但现在他说:“离赵航远点儿,他对你没安好心。”
    他拿起烟盒,塞外套口袋,“早点儿睡吧,以后也别睡太晚。我用过的东西,你就扔了吧。”
    “这是你的房子。”
    “归你处理了。”
    沈芷说不出话来,两片嘴唇粘在一起。
    “要改变注意了,给我打电话。”他因为对这事儿也不抱任何希望,所以语速很快。
    门就要关上的时候,沈芷喊了一声:“贺北安。”
    他回头,沈芷看见了贺北安眼睛里的那点儿笑,有时候这种笑被称之为希望,很快这希望因为沈芷的话就黯淡下去。
    沈芷对贺北安说:“把外套穿上吧,别感冒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
    贺北安只穿一件衬衣,外套搭在手肘,他并未披上大衣,反而在说完谢谢后低低说了:“又要下雪了。”
    沈芷附和了一声:“是啊,又要下雪了。”
    沈芷就站在门口看着,贺北安一直没回头。好久之后,她关上门,跑到窗口,透过玻璃看见一个单穿衬衫的高个男人,人在四四方方的玻璃画框里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不见。
    第二天果然下雪。
    沈芷和贺北安约好下午见面。
    上午沈芷依然去工作,自从她的履历被宣扬得人尽皆知,白晶对沈芷的称呼就从“沈姐”变成了“沈老师”,沈芷向来反感电视台逢人就叫老师的传统,她既不喜欢“沈姐”,也不喜欢“沈老师”,不过白晶不想叫她大名,她也懒得纠正第二次。
    在她的强烈建议下,新闻变了日播,采编任务变得繁重。白晶并没因此厌恶她的沈老师,反而当面感谢了她好几次。
    工作上,沈芷向来是对事不对人,白晶主动和她下乡做采访,她便开车带她一起去。这次去采访采石场原先的工作人员,出奇一致的保持沉默。
    同样沉默的还有旅店老板娘和她的女儿柚子,她问老板娘医生反馈如何,两天都没接到答复。去批发市场看,小旅店已经关了。
    贺北安的司机打电话给沈芷,问何时过来接她。
    沈芷说她自己过去。
    窗外下着大雪,沈芷坐在贺北安对面。
    短短一天,贺北安对她的态度大为改观,以前他叫她不必客气,现在他对她比谁都客气。他叫她的名字的语调,好像这个名字在大雪纷飞里冰过一遍,说出来都带着一股零下的味道。
    旁边是律师。
    沈芷翻着贺北安给她的财产,他对她豪爽得过了分。
    她问:“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不必对我……这么慷慨。”
    “这是你应得的。”贺北安的眼神并不看沈芷,“没问题的话,你就签字吧。”
    “你还有别的要和我说吗?”
    “我没办法说你爱听的,就像你一样。”
    沈芷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我还想再看看合同。”
    “不明白的话,你可以让律师再给你解释一遍。你慢慢看,签字的时候让人通知我。”贺北安起身出了会议室的门。
    过了一会儿,助理过来给沈芷换上了一杯热柠茶,别人喝的都是咖啡。
    半杯热柠茶入口,沈芷对助理说:“我看好了,请你们贺总过来吧。”
    沈芷签字的时候很是豪爽,她理应感到高兴。连彩票都不用买,就发了一笔大财。
    她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可怎么也挤不出来。
    临走前,沈芷提议和贺北安握个手。
    他的手很热,刚感受到他的温度,他就把手撤了回去。贺北安不顾沈芷的拒绝,请她的姐夫送她离开。
    信鸿并不知道他的小姨子刚刚获得了一大笔财产。
    沈芷隔着窗户看窗外的雪花,她出于善意,最后一次建议他换一个地方工作。
    信鸿误解了沈芷的意思,以为沈芷是怕自己在公司仗着和贺北安的关系以公谋私,坏了她的名声,忙以自己的人品保证,“你还信不过我吗?”
    沈芷不说话,她确实信不过他。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提醒的义务已尽到。
    信鸿忍不住叮嘱沈芷,让她赶快和贺北安确定下来,最好有契约约束,不仅总有人觊觎她的位置。
    沈芷冷笑:“我的位置,我有什么位置?”
    “你和贺总闹矛盾了?”
    “停车!我要下去。”
    “你不是要回台里吗?”
    “马上停车。”
    沈芷打开车门下了车,信鸿在一旁等她。
    她一个人走在路边,雪花落在她头发上。眼角有水滴落,大概是雪花化了。
    第58章 结局 旁观者不清
    方朔(麻秆)自述
    马宇被提起公诉后, 沈芷就离开了桉城。
    之后几年我都没见过她,有时我会把她记忆里打捞出来,追悼我不能再回来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我就是个傻x, 但因为周围傻x太多, 我从来都没嫌弃过自己。
    沈芷不是我的初恋, 她从没恋过我,我对她始终是一种单方面的想象。
    我喜欢沈芷, 远比老贺喜欢得早。
    沈芷那时候有一种对所有人不屑一顾的傲慢,我从这傲慢里读出了她对人人平等的追求。对谁都不屑一顾,说明她不势利眼。我最讨厌势利眼的那些位, 好学生差学生两套标准。
    如果仅仅这样, 我也不喜欢她。重要的是她还很惨。我之所以知道她这么惨, 是因为我们班主任。我至今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二百五的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和家长的面,表扬沈芷,没有父母,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 取得了如此优异的成绩。
    我觉得沈芷实在是太不幸了, 这激发了我对她的保护欲。如果对一个女的产生了保护欲和征服欲,那就是喜欢上她了。
    可事实上, 我既不保护不了她, 也征服不了她, 这让我很苦恼。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我控制不住地跟我的哥们提起沈芷。但我又觉得单方面喜欢一个女的太掉面儿, 我只能迂回地借批判沈校长提到沈芷。我跟他们说沈芷如何的节约,这反映出沈学孔多么的道貌岸然,对寄居在家的亲戚都这么吝啬。
    贺北安被迫从我嘴里一次又一次听沈芷的名字, 他并不要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他只觉得我很啰嗦,让我滚远点儿。
    我是如此不争气地喜欢上了沈芷,即使我们那个情感粗糙的班主任都跟我单独谈话,让我离沈芷远一点,她对我的感情仍然一无所知。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18岁之前,除了贺北安,没人喜欢她。
    我之所以没向她直接表白,一是学校不允许谈恋爱,二是我觉得即使允许,她也不会同意跟我谈。我频繁地向她请教问题,而她从不会拒绝,也没有不耐烦,她对人的不屑一顾更像是因为近视给人造成的错觉。她很真诚地认为,只要我努力,就可以超过赵航。当时我很受宠若惊,后来我才发现她是如此的一视同仁,她认为,任何人只要努力且方法得当,都能超过赵航。
    为了能跟她说更多的话,让她对我感兴趣,我开始夸大我的过往经历,我很自然地把当年我和老贺挨打的经历美化了。在我的故事里,总是有一堆小流氓挑衅我们,然后这堆小流氓被我们打得立地成佛。每个故事里,总有一个贺北安。
    我的良心决定了,我不能抹去他的存在。
    我们这儿的男的,要么遵循孔孟之道,一心想着当人上人,就像沈芷她三叔沈学孔;要么就崇拜自己的老乡关公秦叔宝,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义气。老贺并不崇拜秦琼,但他很讲义气。
    当我被小混混抢劫的时候,他总是仗义出手,然后和我一起被打。他在被打里练就了一身本领。我最欣赏的不是他有勇气以卵击石,而是他被打了也丝毫不觉得羞耻。
    这里的人特好面子,背地里被人怎么打都无所谓,但当着别人的面被打了,就会滋生出一种耻感。这种耻感决定了,一旦扎堆,我就会表现出和我内心不相称的勇气。好多群殴重伤事件都是这么发生的,要是单挑一般会各回各家。
    老贺觉得当年的事儿丢人还是和沈芷在一起之后,他让我不要老跟沈芷提当年的破事儿。
    我没告诉他,我在和沈芷的对话里,把他美化成了一个英雄,比后来的他还要英武很多。
    我没想到沈芷会喜欢上贺北安,因为她对我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她还反问我,打架有意思吗,为什么不报警。她毫不掩饰对我和贺北安打架的反感。我的追求并没得到响应,她依然回答我的问题,却不收我送她的零食和礼物。她对我说,我要再送她东西,就找别人请教去吧。
    我总是从她眼里捕捉出一种和她神情不相称的天真,尽管她竭力表现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理智。这天真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阳一出,就没了。大多时候,我都觉得她很审慎。她只有一次主动抛出话题,问题很宏观,她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很想说是为人民服务,但她的眼神严肃又忧郁,我觉得我应该更认真一些。我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我说又不能去死,只好活着。
    她重复了一遍,又不能去死。说着她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似有若无。我觉得这笑是在嘲笑我。她不好容易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我却没有说出任何精彩的足以传颂的句子,哪怕是拾人牙慧也好。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
    我每天为沈芷不喜欢我辗转反侧,但我从未把这事告诉老贺,我不认为他会理解我的烦恼。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没一个女孩儿慧眼识珠发现我的独特之处,而老贺的苦恼是,喜欢他的女孩儿太多了。
    沈芷不喜欢我,可也不喜欢别人,这让我感到些许欣慰。我想象不到沈芷会喜欢上谁。
    最先察觉老贺对沈芷有意思的还是我。有天,一哥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宣布沈芷其实长得很不错,贺北安随口表示,长得也就那样吧,顶多算顺眼。
    别人都没当回事儿,但我马上就觉得不对劲,老贺从来不评价女的长相,这回怎么还替沈芷谦虚上了,人家又不是他女朋友。
    我还是不认为沈芷会和贺北安在一起,他说自己喜欢温柔的女的。
    旅服的校花追他,校花明眸皓齿,烈焰红唇,以及一头茂密的大波浪征服了许多男人心,但老贺丝毫没感激人家对他的赏识,在校花前男友要和他决斗时,他很不合时宜地挂起了免战牌。老贺说校花太张扬了,不符合他的审美,他喜欢温柔的女的。
    四班他俩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说沈芷每天都喝贺北安给她买的奶茶。我认为这是对沈芷嫉妒而产生的污蔑,因为她从不喜欢收别人的东西。
    然而,她确实喝了,不止一杯。
    沈芷并没我想象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老贺亲爹出了事,他没去上学,沈芷去天桥找做假证的人伪造了病假条,足以以假乱真。她谎话说得一点儿都不比我差。
    我试图从沈芷的举止里发现她对老贺的温柔。偶尔我和他俩在一起吃饭,要么是沈芷和我说话,老贺听着,要么是老贺跟我聊,沈芷在那儿抽空看错题本,偶尔瞥老贺一眼。他俩就这么客气地把我排除在外。
    我悲哀地发现,他俩好像挺配的。
    他俩就这么厮混在了一起。别人混是互溶状态,就像盐溶于水,彼此同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沈芷和贺北安却是根本难以互溶。之前什么样,混在一块了,还是什么样。沈芷依然每天汲汲于成绩,比第二名不高出十分以上就觉得受了委屈;贺北安依然不把高考当一回事,他天生擅长游泳,不用走独木桥。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沈芷,女的一谈恋爱就俗了,一谈,就要占领男的全部生活,把我们这些狐朋狗友从老贺的生活里驱逐出去。沈芷并不想融入我们的圈子,老贺和我们见面的时间就少了。虽然他俩对外声称并没在谈,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高考前的那些日子太压抑了,只有她能笑得出来。她无视我们这些被高考压得无法喘息的人,稍微不留神,就流露出一种浅薄的喜悦,她的快乐是如此的真实,一点儿不掺水分。
    我不知道沈芷怎么就变成这样,然而她就是变了。她毁了我之前对她的美好想象,虽然她并不是故意的。
    那时沈芷的眼睛亮的惊人,时不时弥漫着一种近乎猖狂的喜悦,还是小人得志的猖狂,根本无法掩盖。
    这种猖狂本该在高考后的表彰会上到达巅峰。高考后,我被迫和我爸妈观看市台对沈芷的采访,我发现她的喜悦太他妈得体了,就跟不高兴装高兴一样。我甚至怀疑之前都是我的错觉,沈芷从没那么肤浅的高兴过。
    我不知道她这样子是不是和贺北安有关,不久后我知道他们又在一起了。过了一年多,大概又分了。
    又过了几年,我依然没遇到过哪个女的,因为和我在一起而猖狂的喜悦过,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和老贺见面,有默契地不提起沈芷。有次喝酒,外边下雪,老贺喝过头了,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生日是在夏天。那天是沈芷生日。老贺很有酒品,我并没有从他的醉话里捕捉到他和沈芷的过往。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提到沈芷。
    日子还是平静地过,怀念初恋就是个调剂,并不影响生活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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