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许皓月醒来时,意识还有些恍惚,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处。
房间里灰蒙蒙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晨曦的微光透进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看见窗外天空渐渐泛白。
窗边的男人赤着上半身,背微弓着,腹部勾勒出一条诱人的弧线,晨曦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光。
他静静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回过神,低头点燃一支烟。
火光摇曳,他徐徐吐着烟雾,指尖的星点忽明忽暗。
许皓月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男人随手搭在椅背的衬衫,半遮半掩地裹住自己。
陆成舟听到动静,回头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沉静如潭。
他冲她笑了笑,张开双臂。
许皓月光着脚走过去,却没往他的怀里钻。
她抓起他的手腕,两指一捻,夹走他指间的香烟,放在鼻子下方轻轻嗅着。
“哪来的烟?”
陆成舟下巴轻抬,冲着电视柜的方向,淡声说:“宾馆的。”
这种小旅馆一般会在房间里摆放一些小商品,通常是急需品,例如矿泉水、香烟,还有某种运动防护用品,底下标明费用,等退房时统一结算。
昨晚他们一进来,连灯都没开,就迫不及待地倒在床上。直到最后关头,陆成舟才猛地想起,他们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不要紧。”许皓月抱住他汗涔涔的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我想跟你生孩子。”
那一瞬间,陆成舟热血直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放手。
天刚蒙蒙亮时,陆成舟就醒了,许皓月还在他的臂弯里沉睡。
他抬眼环视一圈,房间很简陋,还是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角落里散发出一股霉味。
他突然有些难过。
在这个跟她的生活环境有天差地别的、一百块钱一晚的破败小旅馆,许皓月再一次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没有嫌弃,没有抱怨,只有满心的欢喜和义无反顾。
海面响起一阵汽笛声,渔船陆续出港了。
陆成舟回过神来,正要拿回他的烟,却被许皓月抬手挡了回去。
她将烟头摁熄,指间轻轻一弹,扔进了垃圾桶。
“你是森警,不能抽烟。”
陆成舟蓦地愣住,嘴角笑容有些苦涩。
“森警……”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曾守护一方青山。
陆成舟喉结微颤,万般愁绪涌上心头,苦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许皓月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给你们森警大队打过电话,是林昭接的。他说你辞职了。”
说到这里,她刻意停下来,等待陆成舟的回应,但他只是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许皓月只得继续说下去:“后来你改名叫做江海,对吗?你就是那天晚上吻我的那个人。”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极其笃定,陆成舟忍不住笑了。
“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没有吻错人?”
许皓月慢慢逼近,仰起脸,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突然发问:“除了我之外,你还吻过别人吗?”
陆成舟摇摇头,不明白她的意图。
许皓月认真地说:“你如果跟别人吻过,就会知道,每个人的吻都是独一无二的。本来我也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但从你吻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百分百确定,那个人就是你。”
看她一脸煞有介事的样子,陆成舟忍不住打趣道:“老实交代,你跟多少人接过吻?经验这么丰富,居然能总结出一套理论。”
许皓月气得拧起眉,攥起拳头捶了他一下,“你才应该老实交代!说!那个人是不是你?”
陆成舟接住她的拳头,反手握在掌心里,熨帖的温度包裹着她。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下巴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嘴角的笑渐渐敛去,化成淡淡的落寞。
两人相互依偎,温存了好一会儿,陆成舟才淡淡开口:“有些事,只能我一个人承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听他这么一说,许皓月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还是有些想不通:“你好端端地当你的森警,守山巡山,与世无争,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事?”
“这不叫麻烦,这是任务。”陆成舟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这个任务之所以会落到我头上,就是因为一次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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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退回到去年夏天。距离许皓月不辞而别,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陆成舟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每天照例巡山护林,闲暇时就去清源小学转转,跟李校长和陈知墨聊聊天。或者去看看清源村的网店运营,看着一车车的三红蜜柚往山下运,村民们脸上都乐开了花。
每个人的生活都越过越好,欣欣向荣,只有他,人前云淡风轻,人后却颓然衰败,心像是被人剜了一块,留下一个巨大的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这次,又轮到他和林昭巡山。
在半山腰的树林里,他们遇见了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面生得很。
陆成舟很确定他们不是附近村落的人。
询问得知,俩人都是外地人,在临县打工,听说前阵子有人上山采摘野生姬松茸,赚了不少钱,他们也想来碰碰运气。
这个季节高温多雨,姬松茸生长得飞快,但保鲜期很短,所以俩人决定昼夜不歇,翻山越岭,争取在下一次台风来临前,将这一波冒出头的姬松茸采完。
本来是没什么问题。这种少量的、偶尔的采摘是法律允许的,对整座山的生态也不会造成危害。
但陆成舟从他们装满姬松茸的竹篓里,嗅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
他抖了两下竹篓,将底下的姬松茸翻到面上,正要拿起一个掰开检查,被那个高个男人着急忙慌地扯住了胳膊。
男人磕磕巴巴地解释说:“这个蘑菇啊,是很嫩的,不能用手摸!摸坏了就卖不出价钱了!”
矮个男人站在一旁,忙不迭地附和:“是啊是啊,警官,这个蘑菇都是我们刚摘的,没问题的,你用眼睛看看就好,千万别摸啊!”
陆成舟掀起眼皮,视线淡淡地扫过两人的脸,冷哼一声,说:“不能用手摸,那你们是怎么摘下来的?”
说完,他不顾阻拦,手伸进竹篓里,挑出最大的一个。
刚拿到手上,就察觉到不对劲:太重了。不是蘑菇该有的重量。
掰开一看,里面塞了一个由塑料膜包成的、指甲盖大小的圆球,裹着一团白色的粉末。
两人脸色骤变,不等他发问,拔腿就向相反的方向狂奔。
林昭还没反应过来,被陆成舟猛地拍了一下后背,紧接着听到一声爆吼:“追!”
他们兵分两路,如捕食的猎豹,飞奔着冲进树林深处。
陆成舟追的是那个矮个男人。那人虽身材矮小,但动作灵活,步伐矫健,在盘根错节的山林间窜得飞快,还不时拐弯变道,跃过沟壑,又顺坡滚下,好在陆成舟熟悉地形,一路紧追不舍,最后一跃而起,将那人死死摁在地上。
陆成舟正要将他手脚缚住,腰上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滋滋的电流声里,传来林昭焦急的喊声:“陆队,这人掉下山崖了!”
一个小时后,前来支援的警员们在谷底寻到了高个男人的尸体,经医生鉴定已经身亡。
另一队警员从两人的竹篓里挨个掰开所有的姬松茸,搜查出类似的圆球有上百个,除去包裹的塑料膜,白色粉末至少有一斤重。
当天晚上,白色粉末的鉴定结果就出来了,确认是海.洛.因无疑,陆成舟的判断是正确的。
当时,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预感,是因为某个声音在他脑海突然想起——
那是很多年前,他刚当上森警,跟雷志河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偶尔遇上个山民,雷志河总要去打声招呼,跟人拉几句家常。
对此,他很不耐烦,总觉得这种闲聊是在浪费时间,直到有一天,雷志河发现一个山民神色异常,仔细搜遍全身,终于他的鞋垫底下发现一包麻.古。
那天,两人把山民押送到局里后,雷志河对陆成舟说了这么一段话:在深山野林里遇上陌生面孔,一定要仔细盘查,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你要想啊,世间大路千万条,人为啥偏偏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必然是因为其他正路都走不通。
什么事在正路上走不通呢?贩毒,走私,偷渡,杀人抛尸……总之,都是大奸大恶之事。
因为涉及到走私贩毒,案件性质立马升级,最后由刑侦大队接手。
陆成舟本以为,这个案子交出去后,就没自己什么事了。没想到,过了两天,他突然被副局长叫到办公室,在里面等着他的,还有一位面孔陌生的中年男人。
副局长向他介绍说,这位是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的支队长,姓方。
陆成舟不动声色,与方队长握了握手,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了嘀咕:不过是无意间抓捕了两名毒贩,居然惊动了市里,看来这俩人身上牵出了一张大网啊。
气氛安静下来,方队长向陆成舟递上一份档案袋,言简意赅地说:“有项任务,我们一致认为,交给你最合适。”
陆成舟打开档案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人口信息登记表,右上角附上了一张两寸照片,一个男人眼神阴郁地盯着他。
这正是前几天仓皇逃命、不幸失足坠下山崖的高个男人。
陆成舟与照片上的男人对视两秒,挪开视线,顺着登记表从上往下浏览:
江海,男,25岁,壮族,广西壮族自治区……
匆匆看完,陆成舟抬头看向方队长,目露不解。
方队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人你应该记得,就是那个摔死的毒贩。我们调查后发现,这俩人来自广西某座深山,那里有个极其隐蔽的制毒窝点,生产出来的毒品主要销往东南亚。这几年,我国与金三角国家联手打击制毒贩毒,对它们打击非常大。他们迫不得已开始转移市场。虎跃山地处闽南沿海,离最近的码头不过十几公里,我估计这俩人是先来探路的,想找到一条新的、隐蔽的贩毒通道,然后将毒品销往东亚、澳新,甚至北美。”
陆成舟安静听完,眉头不自觉蹙紧。
这些属于禁毒缉毒工作的机密信息,为什么要告诉他?虽然他也是警察,但警种不同,管辖权也不同。不是他职务范围内的事,连打听都属于职务僭越,更何况是插手其中。
所以他始终保持沉默,尽管心里已经疑窦丛生。
方队长向前探身,手指在江海的照片上轻点了两下。
“你不觉得,这个人跟你有几分相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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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变成了他?”
许皓月轻轻柔柔的声音在怀中响起,将陆成舟从回忆中唤醒。
他轻嗯了一声。
在讲述这段往事时,他留心观察过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惊讶。聪明如她,应该早已猜到了。
许皓月想起季铭从公安系统调取出来的人口信息登记表,陆成舟跟那个叫江海的男人,岂止是几分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看过那个人的照片,确实跟你很像。你觉得他会不会是你的双胞胎兄弟?”
陆成舟忍不住笑了,“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啊?”
“我接受这个任务后,方队长动用了点关系,把公安系统里江海的照片全都换成了我的。”
许皓月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我跟江海,长得确实有点像,身高也差不多,他比我瘦,比我黑,身上有纹身,烟味很重……这些都可以伪装。方队长之所以要篡改江海的登记信息,是担心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去公安系统调取资料。毕竟那些毒贩警惕心很强,轻易不会接纳新人入伙,所以做戏要做全套。”
许皓月思忖了片刻,又问:“你伪装成江海,是不是想找到他们的制毒窝点?”
陆成舟摇摇头。
“不是。制毒窝点里肯定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长相,我混不进去。江海和他的同伙原计划翻过虎跃山,去南浦湾码头跟人交货。据说那些人跟买通了船员,将毒品混在普通货物中,运输到海外……他们就像是生产商和经销商的关系。比起生产商,经销商的势力范围更广,危害也更大。我顶着江海的身份,就是为了找到他们的经销商,打进贩毒集团内部,摸清他们背后的关系网。”
他说得轻描淡写,许皓月却听得心惊胆战。
她不禁想起那天在包厢里的场景——沙发上那些男人,也许都是穷凶恶极的毒贩。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那现在呢?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差不多了。几个主要头目都已经落网了,还剩一些散兵游将没有归案,不过他们都上了通缉令,落网也是迟早的事。”
“那就好。”
许皓月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堵得慌,酸酸涩涩地难受。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陆成舟感到胸口一阵温热濡湿,才发觉她哭了。
垂眸一看,她的眼泪已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陆成舟眼眶蓦地发酸,喉结轻颤,强忍着心头的涩意。
卧底那段时间,不管多局面有危险,日子多难熬,他都不觉得委屈。
可现在,她一哭,他的心就乱了。
都怪他,不该将自己置于这种危险之中,更不该让她难过。
他伸出手,轻轻擦拭她的眼泪,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哭什么?都过去了。”
许皓月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都过去了,一切就能变回原来那样吗?你看你现在,虽然用回了原来的名字,可是不能再干以前的工作了。”
陆成舟沉吟道:“还是有机会的。我在等上面的安排。”
“真的?”许皓月眼里顿时亮了,瞳仁里闪着欣喜的光。
“嗯。”陆成舟用力点了点头,“方队长答应过我,等这次缉毒行动结束,就会恢复我的森警身份。”
“回虎跃山吗?”
“应该会换个地方,再换个身份,因为担心毒贩打击报复……”
这话一出,许皓月脸色突变。
陆成舟意识到失言,急忙找补道:“别担心,除了跟我对接的方队长,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新的身份和去向。”
许皓月心头一震,怔怔地问:“那我呢?以后我去哪儿找你啊?”
“我还没说完呢。”陆成舟牵起嘴角笑了,垂眸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而认真,“方队长说,允许带家属。”
许皓月隐约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莫名有些紧张,心脏怦怦地跳得飞快。
她明知故问:“什么样的家属啊?”
陆成舟一本正经道:“至少得是在一个户口本上的那种。”
许皓月仰起脸,漆黑的眸子就这么定定地盯着他。
过了半晌,她突然说:“陆成舟,你不会是在求婚吧?”
陆成舟眉目舒展,绽开了灿烂的笑,仿佛大地回暖,冰原融化。
“那你同意吗?”他拉着许皓月的双手,神色略显紧张,又掩不住的期待和兴奋,“我知道这个求婚有点仓促……但我等不及了。你同意吗?”
许皓月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露出一丝担忧。
“我的户口本在我妈那儿。回去之后,我跟她好好说说,她应该会同意的。”
陆成舟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欣喜若狂:“这么说,你同意了?!”
许皓月没说话,转过头望着窗外。
海天相接处露出一抹鱼肚白,阳光慢慢钻破云层,洒在灰暗汹涌的海面上。海面泛着一层层银色的光,在海风中摇曳舞动。
许皓月终于回过头,抬眸看着陆成舟。
阳光温柔地洒落,她脸上的绒毛微微泛着柔光,眼眸被软成琥珀色,一片温润澄澈。
她终于轻声开口:“我的整个人,整颗心,早就是你的了。”
一阵汽笛声响起,港口停泊的船发出起航的长鸣。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的人生,兜兜转转那么久,也应该有新的启程。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她,她等到了他。他们牵住彼此的手,再也不会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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