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您好,我想洗车,但是我现在离你们服务中心点还很远,想叫一个接车员过来。”
黎夕心靠在车门外,努力维系着声音的平稳。
“我喝酒了,不能开车,不然我不就直接去了吗,还需要打这个电话吗?”
但是对方客服的累赘服务用语还是吵得黎夕心太阳穴一颤一颤地跳,她借着酒劲儿,没忍住情绪,直接怼了过去。
“好的,那请您提供您现在的地址。”怼客服最爽的地方在于,他根本不敢怼回来。
黎夕心左右看了看,报了一个标志性建筑。
等客服定位成功以后,要礼貌道别之前,黎夕心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你们可以派一个女接车员来吗?”
她感觉现在她这辆车里的糟糕状况,与其让一个男人来看她笑话,还不如让一个阿姨来教育教育她。毕竟在黎夕心上一段恋情里,她就是这样被前男友评判着出局的,那时候她从不害怕把自己生活里所有狼狈的那一面展现给他,身边小姐妹都说她在男朋友面前太随便了,黎夕心却不以为然,她把那个男人当作最亲近的人,她对他毫无保留也从不掩饰,直到临近毕业时,他跟自己提分手时,在那句直击心脏的“黎夕心,我不喜欢你了。”的话里,黎夕心才后知后觉,他其实对她充满了嫌弃。
黎夕心把自己最坏的那一面展露给他时,从来就没考虑过他能不能接受。
最后他用离开来证明他不能。
黎夕心从那时起就在男人面前建立起了强烈的自尊心。她能接受她亲近的小姐妹把她从头怼到脚,却受不了其他陌生男人对她指手画脚,她打心底里讨厌那种被评判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没有女接车员值班哦。”
黎夕心在心里叹了口气,接受了事实。
“那就这样吧。你们接车员大概多久能到。”
“交通状况允许的话,大约十分钟,我们会尽快赶到。”
“好。”
黎夕心挂了电话,拿着车钥匙进了旁边的全家便利店,买了一瓶柠檬水,想冲淡一点口腔里的酒气。她走出全家时,夜风很凉,吹得她的长裙鼓得像灯笼,长发鬓角飞扬,碎发眯到眼睛里,难受得她侧头抬手去拨,把头发好好掖到耳后,黎夕心拧开瓶盖又喝了一口柠檬水,那一口水塞鼓了两腮,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向她走来的那个男人。
黎夕心目光凝聚起来,那骤然亮起来的眼神让人分不清她此刻是喜是怒。
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
在他穿着红白相间的祥云连帽工作衫,步伐稳健地穿过道旁斑驳树影和昏黄灯光,朝她这边走来时,黎夕心暗骂自己怎么每次喝多了都能看见同一个人,而且这一次还他妈是动态人像。黎夕心咕咚一口把柠檬水咽下,用手背擦了擦眼,模糊消失后,那人不仅没有走,还笔直地站在她车前四处看了看,最后那人的眼神直接且精准地落在了黎夕心身上。
黎夕心那刹那震惊到酒醒了大半。
她笔挺挺地从全家门口那层小台阶上双腿跳了下来,抬头跟他对视。
那个汽车服务中心的工作衫款式简简单单,穿在他身上,被衬出了一股挺拔清新的时尚感,他头发长了一点,皮肤好像也白了一点儿,路灯有颜色,也看得不算真切,黎夕心也不确定他是白了还是黑了,她那时唯一能确定的,这个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到达她狼狈醉后撞车现场的接车员,就是她背地里给他扎了无数次小人诅咒他注孤生,曾经嫌弃她穷所以移情别恋的该死的前男友,林木森。
王八蛋林木森。
黎夕心努力地稳住自己酸涩到要往下撇的嘴角,默默深呼吸好几次憋回那瞬间要涌出眼眶的眼泪。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倔着脸色,在心里骂了他几百遍王八蛋。
林木森柔着眼色站在车旁回看她,下一秒就要开口。
黎夕心在这一边终于是比他早了一步,向他走了过去。
她的反应极为镇定,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开口叫他,更没有对他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比如巴掌,拳脚什么的,通通没有。她的镇定近乎冷漠。打开车门,把车钥匙递给他以后,黎夕心就坐上了副驾驶座,啪得一声狠狠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林木森拿着钥匙,从另一边打开车门,低头就闻到了车里扑鼻的酒气和一股浓烈的酸腐味,显而易见,有人在黎夕心的车后座吐了。
黎夕心在心里跟自己说,他要是敢透露出半个有嫌弃意思的字,她就理直气壮地回过去关你屁事啊,拿了钱就好好工作,管那么多管得宽。她甚至不该去看他此时的表情,管他怎么想呢,他现在怎么想一丝一毫都影响不了她,一丝一毫都影响不了!
但林木森一言不发地坐上驾驶座,绑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其间连一个捂鼻子或者皱眉的小动作都没有,好吧,黎夕心承认,她是瞟了他一眼,而且那一眼并没有用多么高级的技巧,轻而易举就被林木森发现了。
“你还晕车吗?”
林木森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低音炮,低缓又轻柔,像微风吹皱的一捧水。
黎夕心那瞬间扭头回来,装作一边理头发一边揉眼睛。
她把她这边的车窗往下降了一半,算作是一种回应。
以往,在他们从前的那些时光里,林木森开车时,黎夕心就坐在他旁边,永远落下半截车窗,不管是炎夏还是寒冬,晕车的黎夕心都需要在车上这样透气。
“五年了。黎夕心。”林木森等红灯的时候,看黎夕心在旁边发呆,适时地插了句嘴。
他俩在黎夕心大叁那年分的手,距离现在,差不多是五年。
他不说还好,黎夕心能够把某些情绪嚼碎了咽回去。可是林木森这么风轻云淡的一句五年了,倒是让黎夕心感觉心脏长了一把倒刺,扎得她当下就坐不住了。
“你谁啊?别跟我说话!你再说话,我投诉你骚扰!”
黎夕心这一嗓子吼出来,把林木森整愣了。
他一边稳稳地开车,一边咀嚼出了黎夕心刚刚那些话里的意思,默默地点了点头,嘴上没说出来,只用动作说明了自己会听话。
黎夕心想到了过去,她跟他吵架,闹小脾气的时候,她不想说话,林木森说什么她也不理,要是他说多了,黎夕心就吼他叫他闭嘴,林木森就轻轻哦一声,然后点点头闭嘴。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他的错,可是黎夕心说的话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听。
开回去的那一路,林木森再没开过口。
直到到达目的地,黎夕心先下车在外面等,林木森进去跟同事一起工作。
黎夕心站在那个员工荣誉榜前,看到了属于林木森的职位,汽车维修技术人员。林木森技校毕业,也算是专业对口。黎夕心看腻了林木森那张眉清目秀的证件照,扭头从挎包里摸出了茶烟,想吸两口解酒,摸半天没摸到打火机,不知道是丢到哪里去了。黎夕心烦躁地把烟放了回去,就在这时,林木森从后面的工作间走出来,把自己的套袖卸下来,填了张登记表,过来给黎夕心签字。
黎夕心看到那下面有一个工作满意度评价表。林木森站在她旁边,黎夕心却当他面问正坐在前台刷微信的那哥们儿:
“这个评价表影响工资吗?”
“你给一星的话,就当作是一次差评,这个月奖金扣两百。”
“一星我都不想给呢?”黎夕心跟着问。
那哥们儿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到林木森就站在黎夕心旁边,一时有点尴尬。
“一星都不给就是投诉,你可以直接让老板叫我走人。”
“你别说话。你说话的声音特别特别特别难听,我一听到就反胃......”话还没说完,黎夕心就一个反胃呕得一声堵了喉咙。
前台那哥们儿下意识跳了起来,躲远,以为黎夕心下一秒就能洋洋洒洒吐他一桌。
黎夕心立马捂住嘴,向外面跑,附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就一吐汪洋,把她上车前喝的那瓶柠檬水全吐光了,吐得眼泪往下哗哗地流,也不知道是酒醉的还是风吹的。
等她吐完起身,旁边无缝衔接过来一包纸巾,黎夕心低着头接过来,故意没看他是谁,把嘴和脸都擦干净,林木森又递过来一瓶水,这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那瓶水还是拧开了盖的,所有动作都和从前一样。
黎夕心没接,手狠狠把他手腕一推,进去填表,要拿车。
看在那个纸巾的份上,她给林木森打了一星,本来她真的一星都不想给。
林木森没说什么,神色很坦然,自己也签了字。
“美女,你喝成这样,怎么开得了车啊?”那个前台哥们儿把东西归了档,林木森就拿了钥匙给她把车开出来。
“我叫代驾。”
“哎,好。”
黎夕心拿起手机,气鼓鼓地点,点了没几下,连不上网,在门口走了没几步,好不容易连上了网,电话都没拨出去,电量低于百分之叁,直接给她关机黑屏了。
那只是她那倒霉的一周里来,最平平无奇的一桩倒霉事。
刚刚经历的那么多大风大浪,平地起高楼她经历了,高楼平地塌她也经历了。
“哥们儿,跟你商量个事呗。我手机没电了,叫不了代驾。你能不能用你手机叫一个?我把我的微信号给你,等我回去手机充上了电,我就把钱给你转过来。”
那哥们儿眨着一双大眼睛,看黎夕心看了好久,一瞥眼看到林木森开着车出来,停在黎夕心旁边下了车。
“美女,让他送你呗。都不要钱的。”
黎夕心回头看林木森站在那儿轻轻皱眉。
“他开车不说话不就行了吗?您反胃成那个样子,他肯定是不敢说话了。”那哥们儿看看林木森,又转回头看黎夕心,笑了笑。
黎夕心那时听出了那哥们儿的拒绝意思。她站在林木森和那哥们儿之间,有点不知所措。打死她也不会跟林木森开口说话求助的。
“美女,不好意思哈。我家妻管严,尤其是你这么漂亮的,我老婆要是知道我拿私房钱给你叫代驾,还加了你微信,我家都回不了。你理解理解哈。”
这番话说的极为诚恳,充分暴露了那哥们儿的家庭地位。
“那他老婆允许他大半夜送一个女孩儿回家吗?”黎夕心指着身后的林木森,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问那哥们儿。
那哥们儿眉一抬头一摇:“他有哪门子老婆啊?光棍一条,打了叁年光棍了。”
黎夕心一愣。她扭头看了林木森一眼,林木森无辜地抬头,无奈一笑,也没多说什么。
林木森开着车送黎夕心回家。
黎夕心体会到了难得的安静。那叁天,她只要一离开公司就会承受一连串的夺命call。有一部分是信任的下属来辞职,有一部分电话是因为钱。
现在手机没电,充电宝没带,车子也有人开,黎夕心什么都不用处理,什么都不用面对。
“海市的夏天太热了。要是能去游泳就好了。”黎夕心没头没脑地说。
“我前几天感冒的时候,就想喝我妈煮的老母鸡汤。”
她随便刷了刷头发,带下来好几根落发:“脱发太严重了。去理发店那个理发师都笑话我。”
“林木森,你他妈哑巴了。刚刚不是还嘴巴叭叭叭的特别能说吗?”黎夕心又一次爆发了。
林木森轻叹了口气:“你不是说我声音特别特别特别难听,惹你反胃吗?刚洗的车子又吐脏了不就白洗了?”
“没劲。林木森你真没劲。”黎夕心累了。
她后来也没跟林木森争辩,吐槽完他这个人没劲以后,黎夕心就歪着头,闭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