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护士指了一个地方。
纪荷带的是单肩包,带子很长,此时,改在手里攥着,离地面只有两三公分的,转身,神情木然离去。
很快,到达楼上手术室外开阔的走廊。
手术室的红灯几乎刺眼。
门外两边长椅坐满人。
大约等待的时间太难熬,她的出现,仿佛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静,纷纷抬眸看她。
“纪荷……”沈局面容疲惫,见到她,仍绽放和蔼的笑,“你来了。”
“嗯……”纪荷收拾情绪,走过去,抱歉语气,“我来晚了……”
“孩子怎么没来?”这道声音威严,透着无与伦比的非凡地位,这场合下,都是江倾的同事朋友和师长,只有一个人以父辈口吻教训她,“动手术这么大事,你能来迟,是不是代表以后孩子们的利益也放弃?”
江昀震目光锐利,几乎审视着她。
沈局皱眉,“手术室外不说这个。江倾在里面九死一生,大家该全力祝福才是。”
“没关系。”纪荷冷声笑,“江董事长心里不好受,不好对别人发,只好对我这个前儿媳妇。”
“要在这跟我吵?”江昀震不可思议。
面前这女人为江家生下一对龙凤胎,三年前全权处理江倾“后事”,说不下葬就不下葬,说不领功勋就不领功勋,他连给自己儿子扫墓的地方都没有。
虽说江倾活着,但这三年,和对方关系着实不算好。
本来两人就没多大感情,像这种在手术室外等待孩子出来的情形,十三年前江昀震就品尝过,逼得两人分开,他的确有不对地方,但她自己性格刚烈、士可杀不可辱,才闹得自己和儿子几乎十来年不相往来。
后来白厅需要帮忙,让他这个老父亲出面,在鸿升注资十亿美金,相当于下聘。
两人成了,分开十年,兜兜转转还是成了。
接着江倾出任务离开三年,这三年里,纪荷没叫过他一声爸。
江昀震活大半辈子,不是血缘牵绊着,还真没被谁这么压制过。
“本来你们结婚就是意外,现在离了,我不多说,但你要记住,你是江家两个孩子的母亲,在外面,为孩子打算的时候,别硬着脖子,闹得自己吃亏。”
纪荷懒得发声。
江昀震不满,“你不承认也没用,孩子比你更需要他。”又突地和缓语气,“他这一关过了,你俩别再祸害别人,好好带着孩子过日子,折腾什么。”
“破天荒。”纪荷冷漠的侧颜,回正看了江董事长一眼。
心平气和,“您到底是老了,还是糊涂了,竟然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的话。”
江昀震一双眉眼极其锋利。
身形挺拔,从后头看,不像五十多的人。
对着纪荷,也不像公公对着儿媳,而是两只斗鸡。
他重重出气,被气着的模样,“分开你们不对,祝福你们又不对,我到底怎么做,嗯?”
纪荷继续讽刺,“您不要多话。我俩现在就能好好站着了。”又笑,“毕竟,我没对不起你们江家,是你们江家屡次对不起我。要我跟江倾说,这三年,你没帮过我一把,你猜他会怎么样?”
“威胁我啊?”江昀震不愧是大企业家,不怒反笑,“钱我没少给,是你不要。孩子我要接走,你更不肯。”
“对。”纪荷神色冷了,彻底地。
旁边的沈局实在看不下去,将江昀震一扯,“赶紧走,赶紧走,你和她吵,小心江倾跳出来揍你。”
纪荷才不管江倾会不会跳出来呢,直接撕破脸,怒瞪自己前公公,“毕竟,儿子刚一没,就不顾儿媳妇哀痛和刚生产,准备着一个团的律师要跟我打抚养权官司,这事儿,只有江董事长干得出!”
可惜了,江倾离婚都没跟她提要孩子的事,这位前公公,可是理直气壮的很。
纪荷刚好有火没处发,起晚了,谁敢相信。
她闹钟定了八个,一粒安眠药没吃,在破破烂烂的宾馆,竟然就睡得错过他进手术室的时间。
纪荷都丢人的不敢向别人解释,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一定是疯了。
老天的旨意。
让她和江倾昨晚的告别成最完美的告别。彼此余生再无牵挂。
她发现自己,可以接受很坦然和平静的告别,但是无法忍受突如其来和猝不及防。
这个认知,令纪荷伤感,又极度强悍。
似曾相似的感觉,在当年楚河街,他孤身走向被劫持大巴时,她在白晓晨撕心裂肺般的担忧中,心如止水,尊重他的一切部署。
她明明是个合格的警察家属啊,是外界将她逼得面目全非。
江昀震大约没领教过她这锋利的样子,气得像拉风箱般嚯嚯直喘气,要训她,但外人实在太多,落不下面子。
沈局在旁边都气笑了,“你啊,真是的,你难受,她不难受吗?”
纪荷冷哼一声,背起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依稀听到江昀震在后面说,“我想要孙子有错吗?儿子没了我想要孙子有错吗!”
纪荷一翻白眼,心下怒骂,那是你儿子临行前违背约定也要留给她的孩子,是她命根子,给你?做梦。
……
来到医院小花园。
纪荷在一张石凳坐下。
手指发抖,怎么都打不开包扣,好不容易弄开,烟盒又找不到,倒是倾倒出一地药瓶。
有些用药格分门别类装好;有些是纸盒、瓶罐,没心思装药了直接带出来;有些是止痛的;有些是促进睡眠、内分泌……零零总总一大堆。
她装到一半,突然丧失力气。
颓然撤回石凳,再也不捡了。
空座了一会儿,还是往手术室去。
几个朋友从楼上下来正好找她,看到她,十分担心,让她不要见气。
纪荷摇头失笑,说自己没事。
大家都在等待手术室里的消息,哪有心思计较其他。
回到手术室外,江昀震不在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和沈局面色紧绷的过来。
单独等在旁边,再也没心思争执。
走廊里,随着手术时间的超过,却了无消息后,越来越沉默。
纪荷起身,从最里的位置,往外围走。直到离人群,和手术室二十多米,方在长椅上坐下。
她双手遮住脸,呼吸越来越急促。
最后,甚至翘起唇角,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
江倾……
江倾……
如果出不来,你是不是了无牵挂了?
一场因为外界才仓促的婚姻结束。她带着孩子,和他在病房见过最后一面、吻别过,这是世上最美的告别。
瞧,人生多有无奈,七八分满意便是完美。
“纪荷……”一双女士休闲鞋的双脚出现在眼底,伴随着女性柔软又充满关怀的声音。
纪荷发现自己听不清,隐隐约约是自己名字,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好像是许莱。
的确是许莱,她手里拎着包,匆匆赶来,神情忧虑,“你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纪荷甩甩头,让短暂的耳鸣彻底离去,回眸,眼神也变得好使,并挪了挪位置,让许莱坐下。
许莱坐在她旁边,搂上她胳膊,“整个公安系统谁不知道?”她羡慕又痛笑了笑,“你现在成了我们烈士遗孀人人羡慕的对象……”
纪荷点点头笑,表示谢意。
对任何人,她可以抱怨自己有多痛,但对许莱,只字不敢提。
她们的丈夫没了。永远不会“重生”。
“他会挺下来的,嗯?”许莱握着她肩,“相信他。”
纪荷涩笑连连。
许莱说,“你爱得太过了,性格又好强,像我们这样,离了谁都可以活,你就会好受很多。”
“我在学着爱自己,自己第一。”纪荷失望,“可他总有办法闯进我的前排,胡乱插队,不讲道理,像现在。”
昨晚那双薄唇,她日思夜想。
吻上去,看到他眼底骤然裂开的变化,是惊怔、是不可置信、又是满足。
等待是煎熬的。
所以此时此刻,痛苦到无法消化。
许莱说,“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谢。”纪荷表示自己好多了,目光带笑,坚毅。
许莱蹙着眉,倏地拥抱她。
纪荷微愣。
继而,颓然闭上眼,埋脸进对方肩窝,深深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许莱突然惊呼,“出来了——”
纪荷缓缓睁开眼,对的方向刚好是手术室正门,原先在两侧等待的人一拥而上,她只看到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好几名医生,其中个子矮一点,戴着眼镜的那位是北京的专家。
对方神色并不轻松,对人群说了句什么,人群突然狂喜,翁地炸开般。
她知道江倾没事了。
但是脚无法动。
“纪荷——他没事了!取了五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