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树影由疏渐密。
她抬着脸庞,目光明净的对视。
一看,意思是不太相信他。
老人见状失了笑,没想这丫头的性子和她小时候还一模一样,那时的小丫头便是不轻易相信旁人的,只信他家的小少爷,看来如今也是。
他笑了开:“案子是真的有,我们也确实决定交给你。”她听得专注,他话音一转,有意逗着她似。
“白小姐既想和三爷面谈,那你试想,是不是因为得了这新的业务,所以才能以工作为由不用请假就能从公司出来?”
白霁溪这才愣了一愣。
她是认为陆家的案子来的巧了点,实在没想到,陆家有这一层用意。
公司的制度严苛,请假扣除的工资会不少,想到这,再瞧瞧老人乐呵呵的模样,耳根禁不住赧出薄热,莹白指尖挠挠皮包,她一声不吭地抵着窗。
窗外的景致一晃而过,当车减速,透过窗子顾盼,白霁溪微微挑眉。
汽车一直开进了庭院,花枝葳蕤,团团拥簇着一幢大致是民国年间建造的公家馆舍,她亦步亦趋,跟在老人脚后,多少有点小心翼翼,最后停在玄关里,接过佣人递来的凉拖。
换鞋的过程,老人在旁解释道:“三爷目前正在外出,晚饭前他才能回来,白小姐不如先在客厅里,把三爷交给你的那案子过一过。”
等她颔首,老人立刻令人取来案件文书,及附上精致茶点。
偌大客厅渐渐就剩了她,及窗外的蝉鸣,然而听着,觉得阒静又阴凉。
可是沙发过软,无论怎么坐,她始终寻不到舒服的姿势,久而久之,整个脊椎变得僵麻,不由伸展起筋骨,正欲休息小半会,刚坐直,对上管家老爷爷那样温蔼的目光。
他像是等在那很有些时候了,出声问她:“是不是坐得不舒服?”自顾自地又提建议出来:“不如……我领白小姐换个地方?”
文件被她放在腿上,重量厚实,她闻言,垂眸简单地翻看几页,字数密密麻麻,确定一时半会真看不完,干脆的答应:“好。”
老人家说的地方,是二楼其中一间卧室。
窗明几净的,对此,老爷爷止步在门口如是道:“三爷的书房里太杂乱,只有少爷的卧室,少爷虽然不常过来住,但一贯会整理的干干净净。”
话不言多,抓住她无知无觉踏进房间的一刹那,他在外头飞快地阖上门。
门自她身后合住,老爷爷动作倒是迅速,白霁溪被关门声惊的反应过来,瞧清了情形,隐隐好笑,逐渐笑不出,被矮柜上的展示盒吸引,她放轻了呼吸。
小巧的玻璃盒,内里陈列着她颇觉眼熟的卡通发卡,那旁边的展示盒,陈列出的又是淡蓝色手帕,她不知不觉,将文件暂时搁置,长睫上扬,徐徐缓缓,平视墙壁上一副颜料画。
画面简单,满满当当是一个小孩的手印,她几乎已经在脑海形成影像,那还是个女孩,幼小的双手沾满颜料拍打着白纸,留下各种颜色的手印子。
忍俊不禁。
眉梢轻浅地弯起,她抬手,轻轻地贴合覆住图画上幼小的手印,杏眸里凝着细碎的光,悄无声息地盈了浅淡温软的柔,她自己是毫无所觉。
这会。
医院的急诊忙得不可开交。
有护士急急忙忙地寻到神经外科,来科室里想着找人搭把手,最先找的便是自诊室出来的那人:“——陆医生!”
男人脚步不停,医生的白袍下摆微动。
她以为他没听清,在他身后追了几步:“陆医生,兰安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有一个患者疑似蛛网膜下腔出血。”
他恍是未闻,褪下医袍,却连办公室也不去,径直地进了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
医院离陆家的公馆太远,他驱车再快,仍是花去了几近半小时,恰是午后,庭院深深的回荡着蝉鸣,枝叶高且密,遮蔽着屋檐一角,便踩着树荫,视而不见等候多时的管家,他戾气薄发地入了室。
日照盛烈,既然阿霁不在客厅里……
拨给阿霁的电话她一通没接,不清楚缘由,他再是慌,临近自己卧室,还是本能地将气息平复。
他要保持住阿霁喜欢的样子。
胸腔震动着,他轻推门,被吹拂来的暖风包裹。
窗户开着的。
书桌被阴凉斑驳的树荫洒满,夹带一点耀眼的光斑闪烁在她伏桌的身子上,他眼眸定住,一颗心渐渐落回平地,稳了稳,才把熟睡着的,晒得暖热的小云团整朵抱起。
那桌面,文件的纸张被风吹拂,沙沙轻响。
她隐隐约约被吵醒,睡得糊涂了,睫尖微颤地挠着他的颈,呼出的气低低细细,更似梦呓:“那张画……”
陆淮深低着眸,嗓间碾着沙,如她的音量同样低轻的应了一声,小心地抱着她移向床,她后背挨到床褥,意志坚定收紧了勾缠他的力气,不让他走,沁着雾的瞳仁一片朦胧,倒映有他的轮廓。
比起早晨,送她上班的陆淮深。
眼前,他苍白了些,尽管颔处的线条隽邃如玉,清清冷冷,眸光一如既往的暗炙。
小云团一动不动把他注视,他像被卸了力气,微动了动,与她的鼻尖轻蹭了一下。
听她念叨着叨出了后半句:“墙上的那张画……我觉得好熟悉。”
猝然,他一震。
空气长久的凝窒。
她困倦的忍不住想继续睡,忽地眼皮一凉,晕染开潮湿的水意,她心跟着一瞬揪紧,无端的呼啸上涩钝疼痛,倦意顿消,想也没想,就急着要睁开。
想看看……这人怎么哭了?
不等她动,他微哽着低笑了声,索性地抵着她不再起来,“那副画,名字叫’ 痕迹 ’。”
痕迹。
小时候的阿霁简直是只小兽,隔一两天便来这房间打量,巡察着她的领地一样,她喜欢笑,喜欢光着脚,踩的地板啪嗒啪嗒的响,她说,要送给他好多东西,因为:“我把我最喜欢的发卡,还有手帕留在这里,看到它们,你就要想起来,你啊,是我一个人的。”
她笑,带点张扬的跋扈,被他抱住。
发卡留下了,手帕也留下了,她还不满足,转而奇思妙想,叫喊着“管家爷爷”,让老人家拿来颜料和白纸,她便把双手全涂满颜料,对着纸按下手印子,一边按,边轻声的讲着。
“电视上说,每个人的手印和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拿起颜色斑斓的手印画,那时候,阿霁的眼睛弯成桥,稚气也温软:“这是我的痕迹,要送给独一无二的淮淮。”
每一字,甜的穿肠蚀骨。
“阿霁……”
贪恋尝过的甜,拥着她极力地相缠相抵,他衬衫皱了,气息也乱了,薄唇的血色微微和缓,溺在她脸颊的软里,喃的温柔也痛楚:“阿霁,不要再跑了。”
楼底下骤然有怒骂声爆开。
怀中的小姑娘瑟了瑟,第一时间往他胸口躲,他眉目浮笑,抚抚她发顶拥紧:“把耳朵捂好,闭眼睛。”小姑娘照做,然后他下床,展开薄毯将她盖好。
他听得清楚。
楼下那正发着狂的,是他四叔的长子,陆博。
名字为老太太所取,有博学之意,可惜,因着四叔做的是犯法生意,四叔这长子耳濡目染,书念得不多,行为向来没个规矩。
此时此刻,陆博衣着革履地坐好在餐桌边旁,正冲着管家骂着:“我让你们给我做点好吃的这很难吗?!你杵在这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着?怎么,看我爸一倒,你们各个都在这给我甩起了脸子?”
管家但笑起,只是不语。
他这笑容,无疑火上添油,陆博拍桌,下一秒,来不及收回的手背传来剧痛。
痛得他当即爆起粗口,原来手背让餐刀刺穿了去,刀尖贯穿了他的手,陷进桌面浅表的一层,那执着刀柄的人,指骨肌肤由银白的刀光笼罩。
血水渗透桌布蔓延。
陆博忍着手上剧痛,每挣扎一分,那刀深入他手肉一分,伤口就不住地流血。
“再发出噪音——”气压寒沉,陆淮深执着那一柄餐刀,轻描淡写,拔出放回桌面,洁白桌布遍布着血迹,“我割了你手筋。”
第二十三章 【裙子】 想逃
陆博自小, 最畏怕的便是他的这位堂兄。
小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这从来安安静静的堂兄或许没有脾气, 直到他偶然的,触碰到堂兄的逆鳞——那白家的小丫头。
小丫头初次来访公馆的那日,他不过掀了她的裙子, 就这么一桩小事情,在当天里, 当着老太太的面儿,那安安静静的堂兄猛然拿刀扎了过来。
没想, 这一次,又是这公馆内, 又是陆淮深,陆博捂着鲜血直流的手, 惨淡脸色强撑着一点笑,难藏狠厉:“你们别得意。”可声量到底是变得小了, 没发出怒吼那般程度的噪音,他离开的也轻,走出几步, 实在难以咽气,才又转过身来扬起笑容。
“这么多年了, 不知道白家的那小丫头长的怎么样了,是不是还跟以前那样,又嫩又白?”
他伤口有血滴落, 跟着他,从餐厅流淌了一路出了门去。
四下里静了静,蝉声此起彼伏地回到耳中。
餐厅盈着明亮, 老人不动声色,将花纹地砖上殷红的血迹打量,目光徐徐地扫了一圈回来,不出意外地瞥见小少爷垂放身侧的手,骨节苍白,衬得起来的青筋骇人。
老人语气如常:“白小姐来了。”
陆淮深的手才一顿,连忙松了开,她果真站在楼梯上,略蹙着眉,散发着惺忪的倦意,空气掺着薄薄淡淡的血腥气味,他疾步上前,不无僵紧:“阿霁什么时候下来的?”她全无反应,好一会,慢吞吞地抬头,只是说:“我想洗澡。”
她换洗的衣服他没有带过来,拿上他房间有的,一手始终紧紧牵着她,不知怎么,她沉默的跟一只小尾巴似得,任由着他,即使陆淮深轻声的问:“饿不饿?”她也只会颔首。
然而,当他做了吃食回来,小姑娘洗净了套着他睡衣已然睡的酣甜,在那团着被子。
淋浴间遍布着她使用过的痕迹,洗脸池台上的香皂便是湿漉的,想来,阿霁没有内衣可换了便把穿过的拿香皂清洗,用吹风机烘干了再穿,可衣服之类,她放在了洗衣机里正洗着。
心下轻愉,他笑了。
阿霁……
已经放开了手脚,不再同他客气。
蝉声在耳边忽远忽近。
他枕头软,令小姑娘的脸颊浅浅地往里陷,窗前大幅的窗纱雪白,日影点缀,迷离也温暖。
她仿佛睡不够,梦中全是人,血水四处蜿蜒,白霁溪的心跟抽紧一样。
她眼看着少年背对着她,手握着刀狠狠扎进了另一男孩的手臂,随后,那受伤的男孩倒了下去,伤人的少年却不罢休,一刀,紧接着又一刀,辨出她走近的步声,少年后知后觉,动作倏然地僵滞,转身,四目相撞,他清隽的面上明显的划过惊惶神气。
她强自镇定。
指尖冰凉,拽起少年:“别生气了……他就是,把我裙子掀了那一下。”
话是这么说,她从来没被人欺负过,回想裙摆被人掀起的那刹那,她那瞬间的脑袋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死死按住裙摆,气的幼细手臂直发抖。
当眼见少年替她报了仇,他脸庞,衣服上全是血点子,她默然,拿手帕先给他擦,眼珠转了转,打量一旁肃冷至极的老太太,老太太刚指挥佣人将受伤的男孩抱了出去,客厅仍一团乱糟,少数的佣人清理着血迹,她于是上前:“奶奶……”
手被少年急忙扣紧,他微微拽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