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周围依稀有蝉鸣声入耳,几缕月光顺着车帘照在车厢,入目之处,几个面色惨白嘴角衔血的青年男子或横躺或倚靠在车壁上,皆是紧闭着双眼,似是几具没有生机的孤魂野鬼,形状吓人。
士兵猛地后退几步,满面惊骇地看向正朝这边看来的谢明端一行人,翕动唇瓣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是,是死人!”
士兵们还觉得纳闷,琢磨着大家伙都是闪过战场杀过人了,死人不知见过多少,怎么这人被吓成这样?
靖竹挣开谢明端手向前几步,也仔细打量了一番车中几人的面色,神色渐渐凝重,她回过头,拉着走过来的谢明端后退两步,大声喝道:“是瘟疫,大家不要靠近这里!”
“啊?”士兵们闻声尽皆骇然。
可不是嘛,大家都是见识过刀剑鲜血的硬骨头,见个死人有什么可惊吓的。可是这车里的死人是从什么地方运出来的?
是珲州城!
这个时候,从珲州出来的死人,不是得了瘟疫又是什么?
靖竹让众人离马车再远一些,侧身从袖口掏出一个瓷瓶扔到先前赶车的车夫手里:“这几人死的不正常,死后身体上又被人动了手脚,传染的速度比寻常瘟疫要快几倍,你带了他们一路,身上也一定沾染上了毒气,先把这个吃了,然后不间断地喝温开水排毒两个时辰,兴许还有救。”
“啥?”那车夫一听顿时傻了眼,又往后退了好远才摘下面上黑布惊诧道:“那人让俺运这些尸体出去的时候可没跟俺说他在这些人身上做过手脚啊,”他说着使劲跺了跺脚:“这天杀的,这是要害死俺啊!”
靖竹斜眼看向谢明端身后的士兵:“先带他去找水,两个时辰后再带他进城。”
“那……”士兵迟疑着:“那他可能被传染了瘟疫,那我会不会也被……”
靖竹又伸手到袖口里摸了摸,拿到一个小木盒后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一粒药丸递给士兵:“吃了这个就无碍。”
士兵喜滋滋地双手接过,连忙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带他找水!”
士兵管随队的厨子要了口铁锅,然后带着车夫往不远处的河边行去,靖竹趁着他们还没走远对车夫问了一句:“我且问你,那人是谁,他让你带着这几个人要到哪里去?”
车夫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谢明端见状脸色一寒,厉声威胁道:“若是不答,直接乱棍打死。”
“官老爷饶命,小人说,小人说就是了。”车夫被吓了个够呛,弓着身子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答道:“小人原是珲州城东街的一个小贩,后来家里儿子生了风寒在床上半死不活,这个时候城里头但凡有人咳嗽出声都会被官兵们圈在一处统一看管,小人如何忍心将儿子往瘟疫堆里送?所以只好小心翼翼地瞒着捂着,生怕被官府的人发现。可是就在昨天,忽然有一个人找上门,威胁小人为他办一件事,如果小人不应,那他就将小人的儿子送到官府去。”
既然是为了孩子犯错,那还不算无可救药,靖竹表情松动了些,淡淡问道:“所以,所以你就顶着被传染的风险把这些死人送出城?”想想又觉得不对:“现在珲州戒严,你是怎么把人带出来的?”
“小姐您不知道,咱们这珲州城啊,地势比起那些临州华州什么的偏僻了不知多少倍,乡间小道数不胜数,就这些日子,身上没事的不知从小道上跑出去了多少。封城的禁令顶多就唬唬那些不知事的外乡人,真正是挡不了人出城的。”
“什么?!”谢明端和靖竹都是大惊失色,若是找这车夫的说法,那这两个月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感染了疫情的百姓从城里跑了出去,很可能在不久前,已经有其他城池的百姓感染到疫情了。
“不过小姐您可以放些心,能跑出去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大抵都没染上病。就算是有的感染了疫情,那也是些穷困没能耐年老体弱的,咱这山疙瘩里天高地远的,要是没有马车驴儿,还没走出几里路就被饿死在路上了,十有八九传不到别处去的。”车夫如是安慰道。
靖竹却仍是放不下心。
谢明端望着那车夫又问:“是谁让你赶车远走的,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他让你赶车到什么地方去?你给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一个问题都不许落下!”
这官老爷看起来管凶人的,车夫抖着脑袋连道不敢,“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一直带着黑布遮面,小人也没见到他的样子,他让小人赶车一路往临州去,还说把车停到城门口之后会有人接应。”
谢明端和靖竹对视须臾,目光里怒气升腾。
虽想到幕后之人没安好心,却没料到对方是奔着京城里去的,临州城里世家贵族数不胜数,高官贵爵亦是常见,但若是易地而处,他们若是背后之人,想也知道把这些染着疫情的死尸丢到宫里更有用处。
谢明端闭了闭眼:“带下去吧。”
士兵们都瞧出端王殿下神色不好,接下来的行程都是一声不发,连在马车外走路都有意无意地把脚步声放轻。
转眼就到了珲州地界。
珲州知州陈立年近三十才中了科举,在官场了打滚了数年,好不容易升到了个州县之主的位置,结果才到此处每两年就又赶上了瘟疫,这段时间上峰几乎是一日三次地派人到珲州送信,若有似无地暗示他若是实在没有法子,大可把患了瘟疫的百姓火烧死,左右不过近万人,大多数人还是健康的,珲州也不至于因为此时就没落了,但若是长此以往,说不好整个珲州都会被葬身在这次瘟疫中。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陈立又何尝不知如此的确是杜绝传染最好的主意,可是他在珲州两年,这里的百姓们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个顶个的都是本质纯善的好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让他亲手把这些或许还有救的人们送进死路,他怎么忍心?
朝廷上个个都说爱护黎民众生平等,可是临到这个时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他这里施压,仿佛他不亲手烧死这些并未到绝境的百姓就是东明的罪人一般。
他却是不明白,从前朝廷缺钱缺粮的时候可着劲的在这里的百姓身上抠挖,弄得珲州明明物产丰富却数十年如一日地上缴赋税以充国库,直到现在还摘不到贫困的帽子,可是这里的百姓遭了难,却要头一个把大家伙往死胡同里推,这又是什么道理?
陈立遥遥见到行至近前的马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陛下派下胞弟端王来到此处为钦差大臣,不知是真心想拯救这里的人们,还是暗令端王私下处置掉那些感染了疫情的百姓。前路迷茫,他已然不知该如何行事,只盼端王殿下心中尚存仁义之心,能放过这里的百姓一马。
谢明端和靖竹先后下了马车,陈立瞟见人影立马拜倒在地:“下官珲州知州陈立,参加端王殿下。”
“陈大人不必多礼,”谢明端抬手亲自扶起陈立,身影是罕见的亲和:“陈大人这段时间来宵衣旰食,为了珲州百姓操碎了心,下头的官吏都有上报,陛下和本王都深感大人爱民如子之心,甚是钦佩。”
“端王殿下过奖。”陈立对着谢明端拱了拱手,“上峰只传令说端王殿下携皇命而来,请恕下官愚钝,并不知晓此次的圣意是……”
“哦。”谢明端这才想起还未传旨,倒也不怪陈立消息闭塞,长岭草之事只有京城和凛州的少部分官员知晓,下头的官员们不敢胡乱传话,陈立迄今亦不知内情倒也不奇怪,谢明端对陈立一笑,从下头士兵的手里接过一道圣旨递到陈立手上,却并不念出来:“此为陛下旨意,陈大人还是回去看吧。”他指了指身后的队伍道:“这是长岭草,乃防治瘟疫之良药,此番陛下命我来,一是协助陈大人治理珲州疫情,二来,就是送这些药材了。”
“长岭草?”陈立并不懂医,只是依稀听古还春提起过几次这药,据说对防治瘟疫药效显著,瘟疫不禁大喜,“端王殿下这药送来的可真是太及时了,就在这两天,城中还接连死去了十几条人命啊!”
谢明端一听此言,却敛下笑继续道:“这便是我要对陈大人说的另外一件事了。”
陈立不解地看向他,片刻后见他不语,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看了看驿馆:“哦,端王殿下请到驿馆稍作休息。”
靖竹瞅了瞅身后的靖竹示意她跟上,靖竹却对他摇了摇头:“我去找师父。”
谢明端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转头对陈立道:“陈大人,听闻神医古还春也在此处,我这未婚妻是古还春古神医的弟子,劳您带人过去寻一寻,好让他们师徒相聚。”
“原来是古神医的弟子,”陈立闻言立刻向靖竹拱手:“失敬失敬,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在下该如何称呼呢?”
谢明端揽了揽靖竹肩膀,一触即分,却漫不经心地传达出两人亲密的关系:“她姓沈,是沈老国公的嫡亲孙女。”
“原是未来王妃啊!”陈立作恍然大悟状。
靖竹:“……”
虽然过程很是一波三折,但靖竹最后还是成功地被带到了古还春面前。
老头子好长时间不见小徒儿了,见了人之后呲着牙高兴了半天,最后还是明笙嫌弃地把他推到一边,一脸讨好地站到靖竹面前:“师妹师妹,你坐了一路马车累不累啊?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要师兄给你开副药方将养将养?”
靖竹被他热情的态度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蒙蒙地摇了摇头:“不累。”
“不累就过来帮忙,你当让你到这里是来游玩散心的啊!”她话一出口,明笙立刻敛下笑容递了块白布过来:“还不快把脸捂住过来搭把手?”
古还春约莫是看不过去明笙的态度,走上前踹了一脚:“你师妹才到这儿,连口气都没喘上你既让她干活,你有没有人性啊?”
靖竹却摇了摇头,接了布料遮住脸,“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过来治病的,师兄说得对,我歇一会儿,没准就错失了一条人命,现在还不是玩乐的时候。”
小徒弟不领情,古还春白做了回好人,哼了一声走到不远处一个棚子里蹲下,给坐在木桌前的一名老人家诊脉,一面落下手指一面气哄哄地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得得得,我老头子枉做好人了。”
“师父这是说得什么话?”靖竹走上前想要安抚两句,明笙却在背后扯了扯她袖口,故意大声问道:“师妹,我听说你来珲州不是来送那个长岭草来的吗?那药草呢?你们停到哪里去了?”他问完又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竖起耳朵的古还春:“哎呀,我可是听说那草药是防治瘟疫的良药,在北临国才盛产,咱们东明少见得很哪!”
古还春翻了翻白眼,松开手对面前的老人家道:“没有继续加重,等我再给你开服药,你回去再服上十天,应该会比现在强一些。”
他说着就刷刷落笔,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把药方递到了明笙手上:“你,去给人家抓药。”
明笙似模似样地接过药方看了一会儿,故作奇异地出声问道:“师父,这长岭草可不是我送来的,我也不知道在哪儿,您怎么把这东西写进去了?”
“小混蛋,再多说一句我揍你!”古还春狠狠瞪他一眼,抬脚作势要踹过去。
明笙笑嘻嘻地躲开,一边跑一边朝靖竹喊道:“师妹,快来带路啊,我一个人可找不到长岭草放在哪儿。”
其实靖竹也不知道,但她离开时好像听到陈立和手下交代要放到一个什么仓库里,这里明笙很熟悉,好好问一问应该就能找到了。
师兄妹两个一路走一路聊天,明笙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不免又是一通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