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碧瑶的脸裹着重重的纱布,在夜幕的烛火里显得诡异幽深。
整个碧玉阁里自打赵碧瑶出事就笼罩在一片低沉沉压抑的气氛之中,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大气都不敢出,都生怕是遭了难。
赵皇后到了赵府先是去见了赵老夫人等人,一伙人聚在屋里聊了颇有些片刻,出来的时候她眼角还带着微微的湿润。
她再怎么强势,骨子里也是一个女人。
赵家虽然依仗着她,但这里都是她的至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赵皇后才难得地流露出些许的脆弱来。
到碧玉阁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月光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出奇地白,出奇地圆,在一眼无边际的黑暗之中,显得这么突兀,赵皇后刚踏入碧玉阁,就觉得院子里好似沉浸在一股阴沉肃杀的氛围之中,还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血腥气。
“什么味道?”赵皇后眉头轻皱,看着碧玉阁在门口候着的婢女莲蓬。
莲蓬声音低低的:“这几日小姐心情不好,处置了几个不长性的下人,方才又有一个惹了小姐生气,才刚拖下去……”
赵皇后听着眉头皱得更深了。
以往赵碧瑶性子虽然不好,但还不至于动辄就处置下人,她到底还顾着自己的清誉,随意打罚下人的事不常见,但也是真的气极了,如今这样的情况,着实让人心惊。
当一个无比在乎自己形象的女子,突然间不再顾着是否所为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之时,她的心智定然受创甚大。
她惜如生命的脸毁了,赵皇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是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莲蓬开了房门让赵皇后进屋,她才进了屋就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
外头甚冷,屋里连暖炉都不曾燃起,这么一踏进来,竟觉得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
赵皇后连忙回头看着莲蓬:“这是怎么了?屋子里怎么冻成这样,暖炉怎么不燃起来?”
莲蓬还没回应,就听赵碧瑶慢慢开了口:“姑母,是我让他们不要燃的。”
她的声音依稀如黄莺般甜美软绵,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风姿卓绝,让人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名冠京城的第一美人。
赵皇后屏退了下人,走到赵碧瑶身后,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如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
赵碧瑶声音悠悠的,却是无比平静:“燃了暖炉,会热,脸上会痒,痒得难受,难受得疼……”
赵皇后听她慢悠悠地说着,原本就觉得寒冷无比,这下更是冷进了心里。
赵碧瑶忽然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赵皇后,轻轻地吐出话来:“姑母……我疼……”
她的脸包裹着白纱布,眼下只能看见露在外头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那双眼黑得渗人,被她这样冷不防转过来,赵皇后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赵碧瑶眼神一紧,下意识地就抓紧了手上的袖子,轻轻笑着说道:“如今我还没拆纱布,姑母竟也吓成了这个样子,若是看了我拆纱布后的样子,只怕吓得要夺门而出了。”
她明明说的是自嘲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赵皇后竟然听出了几分怨恨的意味。
赵皇后定了定神,这才说道:“你不是寻了一个走访郎中吗?为此还把我派来的御医都赶了回去,那郎中不是有法子治你吗?”
“是啊。”赵碧瑶又笑了,“那郎中,可比姑母千挑万选找来的御医,有用多了。”她的手隔着纱布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你看,我的脸已经不疼了。”
赵皇后不习惯赵碧瑶这样阴森森的感觉,让人莫名觉得背脊发麻。
不过她也体谅赵碧瑶经逢变故性情变得有些古怪,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问道:“那走方郎中你是从何处寻来的?可靠谱吗?医术可了得?”
赵碧瑶静了片刻,而后才道:“姑母此次出宫,不是为了来看我,果真是为了那个郎中啊,看来在姑母心里,还是表哥最为重要。”
“瑶儿!”赵皇后唤她,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满。
就算是体谅赵碧瑶,但也不代表她能一直容忍着赵碧瑶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阴阳怪气地说话。
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冒着莫大的风险,就是为了亲自来问赵碧瑶这个走方郎中的事,李仲对她而言自然无比重要,可她自认对赵碧瑶也算是照拂有加了,不然也不会多次给她换了几个御医,赐了好些补品珍品。
赵碧瑶又笑了:“瑶儿失言了,姑母不要生气。”
她起了身,走到桌前,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水,茶水温热,瞬间就散发出淼淼的烟气。
“屋里冷,姑母喝杯热茶,再听我好好给你说吧。”她倒了茶,亲手端到了赵皇后面前。
赵皇后的确是有些冷了,在这么冷的屋里呆着,手脚都是冰冷的,穿得再严实都捂不暖,喝杯热茶暖一暖也是好的。
她接过了茶水,茶香氤氲扑鼻,烟气略微有些迷蒙,而后她低头抿了一口。
赵碧瑶盯着她半响,这会笑了,终于又出了声:“那走方郎中是后厨管事嬷嬷因缘际会遇到的,她原本在做事的时候不小心闪了腰,连着两个月下不来床,便是拿走访郎中给她治好的,是我听说了此事,专门寻了她让她给我找来的。”
赵皇后心神略安。
丞相府在赵玉的管辖之下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府里的人手皆是家生子,更别说能做到管事嬷嬷这个位置的,那定然是家里上下几代都在府里的人,那方才有资格做到管事的位置。
“那郎中可真的有这般神奇?你的脸……他也能治好吗?”赵皇后连忙追问道。
赵碧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些许,“原先是有法子的,现在……却是不能了……”
赵皇后听不明白她的话,只能问她:“什么叫原先有法子,现在不能了?”
赵碧瑶一直是温顺无比的,此刻忽然转头瞪着赵皇后,恶狠狠地出了声:“若非宫里的庸医误人,我的脸不至于没有救,那几个御医给我用的药,说是为了治我的脸,其实只能治好我的伤口,就算痊愈了,那些伤痕也还会牢牢地画在我的脸上,丑陋无比,伴随着我的一生,永远挥之不去!”
那几个御医曾经跟赵皇后说过赵碧瑶的脸,好在现在天冷,伤口没那么容易发炎,救助的时机及时,既不会危及性命,也不会生出一些旁的病症来,是以先要以治好伤口为主,毕竟不管伤在哪里,疤痕都是不可避免的,只能等痊愈之后,再来慢慢找祛疤的法子。
她连忙就道:“治伤紧要,至于那疤痕,来日再想办法去除便是了,那御医总不会平白无故害你。”
“不!”赵碧瑶忽然低声喝道:“那郎中是有法子的,他能完好无缺地治好我的脸,就是因为我用了那些御医开的药,药效已经发作了,他才无力回天,那些御医……那些御医说是来给我治脸,其实根本不是……”
赵皇后敏感无比,一下子就听出了赵碧瑶的意思:“那些御医是我派来的,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要害你,不想你的脸好吗?”
赵碧瑶忽然抓住了赵皇后的手臂,狠狠咬牙道:“只要我的脸好不了,姑母你就能拿着此事大做文章,追究景王妃,这样她就没法拿香山湖的事来咬着姑母不放了不是吗?”
“你怎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不想你好。”赵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碧瑶。
这个模样的赵碧瑶让她感觉陌生,感觉恐怖。
“我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姑母你再清楚不过了……那日香山湖的事,我不过是个传话的,姑母你才是在背后主使一切的人,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受尽了屈辱也就罢了,景王妃不敢对你下手,便只能拿我撒气……”赵碧瑶眼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泪水来,显得可怖又哀戚,“这些……原本都是姑母该受着的,我不过是代你受过……”
赵皇后听得震惊无比。
她完全没想到在赵碧瑶的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
赵碧瑶说着说着,呜咽着哭了起来:“姑母……你为何这么狠心啊,你明知道我有多爱自己的脸,你为什么还要害我,你让我往后顶着这张脸过日子,还不如送我去死……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敬佩于你,满心满意地以你为榜样,对你言听计从,只要我的脸能好,你就是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听的……”她忽然急促地喘起气来,冲着赵皇后大声吼道:“我这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赵皇后眼皮不住地跳,心也跳得飞快,明明是冷得像冰窖的屋子,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开始发汗。
“别人同我说,我出事至今,你都不曾来看我一眼,我那时候还愚蠢地为你辩解,你有多么不易,多么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可不过区区一个走方郎中的消息,就能让你甘之如饴地冒险,所以啊……我真是太天真了,就算是为了赵家鞠躬尽瘁的哥哥,他也是个棋子啊,除了李仲,都是棋子……”赵碧瑶说完,疯狂地大笑起来。
她又哭又笑的样子,状若癫狂。
赵皇后站起身来,当下转身就要走。
她一丝片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不想再对着这样可怕陌生的赵碧瑶了。
然而她才起身,脚上却是突然发软,竟然连站也站不稳,不止脚上,无力的感觉慢慢地席卷了全身,五脏肺腑里也好似翻江倒海地鼓动,赵碧瑶狰狞无比的面庞,眼下也幻出了几个影子来。
“你……”她抖得厉害,竟然连伸出手来都做不出,发出的声音更是微弱到几不可闻。
赵皇后这才意识到,赵碧瑶在那杯热茶里下了药!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赵碧瑶会对她下药!
“姑母。”赵碧瑶笑着看她,“姑母,瑶儿好辛苦,不想活下去了……”她抓着赵皇后的手,眼神涣散:“只是一个人走,我害怕,姑母陪瑶儿一块吧……”
赵皇后心神巨震,一阵腥甜涌上喉头,蓦地一下喷了出来。
赵碧瑶只是冷眼看着,嘴上喃喃地继续道:“姑母先走,瑶儿……随后跟上……”
房里烛光依旧。
莲蓬守了大半夜,木槿在外头等不及了,连忙跑进来催促赵皇后回宫。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不管怎么叫喊,都没人回应。
最后还是莲蓬胆子小怕出事,连夜就去赵老夫人的院子禀报。
碧玉阁里灯火通明,等到丞相府上下都来了齐全,赵丞相首先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金碧辉煌,琉璃珠子映着烛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
他突然就僵在了原地。
此刻京城里的人家大多还在睡梦之中,隐藏在这份诡异的夜色里,谁也不知道明日醒来京城里要遭逢一场巨变。
丞相府从来没有这样落败萧条过,这个根基帝固的望族世家,在京城里一直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大理寺京兆尹都到齐了。
皇上也亲自到了场。
屋子里为了保存证据,除了赵皇后和赵碧瑶,其他一应物事都没有被动过,斑驳的血迹已经干涸了,落在桌椅的绸缎上。
李昊的脸色阴暗而哀伤,整个人好似沉在了冬日里寒凉的阴影之中。
虽然帝王之爱对于赵皇后而言,些小甚微,但不可否认,此刻天子的确是为她的死亡感到无比的哀伤和愤怒。
宋从希仔细地盘查之后,到了李昊面前先行禀报。
因为顺元皇后,李昊对于建德侯府总是莫名的多了几分宽容,也只有宋家的人,此刻还能在李昊面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皇上,逝者已逝,生者当如斯。”
这样的话,已经是宋从希第二次说了。
第一次的时候,是顺元皇后,他的嫡妹死去之时,他对皇上说的。
李昊点了点头:“如何,有什么线索?”
宋从希也不再多说虚话,直接就道:“从房里杯子内的残留剩余可验的,茶水里有毒,皇后娘娘和赵小姐皆是因为喝了茶水,中毒而死。”
“中毒!”李昊瞪大了眼睛,“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丞相府里毒害皇后?”
“回皇上,微臣在赵小姐的指甲里找到了藏匿的毒粉,同茶水里的毒药是同一种,想必是冲茶的时候,偷偷掺了进去下的毒。”宋从希平静无比地说着自己的分析,多年来在大理寺办案的生涯,已造就了他雷打不动的性子,就是案子再怎么离奇,他也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此次赵皇后的死,毫无悬念。
李昊惊疑不已,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宋从希接着问道:“你说……是赵小姐毒害了皇后?”他随后又否认了这个可能,“不,她是皇后最疼爱的侄女,平日里对皇后尊敬爱戴,又怎会做下如此丧心病狂大逆不道之举!”
宋从希也是查案的老手了,当下将所有证据一一地放到了明面上来说:“皇上,在赵小姐纱布里敷的药物之中,微臣发现了乌香,方才仔细盘问了婢女,这才知这两日赵小姐一直都在敷含有乌香的药,也正是因为乌香能麻痹人,所以赵小姐才会感觉自己的脸开始不疼了,而乌香直接经过伤口渗入体内,药效发挥甚快,致使赵小姐心智大变,癫狂狠戾,碧玉阁这两日共死婢女二十余人,也是因着赵小姐受乌香之毒,神智大变下令而杀。”
两日就处置了二十多个婢女,就是李昊听着这话,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如何地疯魔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如此行为异常,丞相府上下竟一无所知么?”李昊怒怒喝道。
宋从希此刻眉眼之间才有了一丝人情味,“回皇上……赵公子失踪多日,赵老夫人因着此事也病倒了,香山湖那日的事还没查个究竟,赵小姐又毁了脸,桩桩件件地压了下来,又是近两日才发生的事,自然未曾发觉。”
李昊自然是知道宋从希因着赵玉想到一样失踪生死未明的宋巍了,语气里才略有一丝松动,“乌香如此歹毒之物,我朝自先祖之时就已明令禁止流通,眼下竟然在丞相府发现,这背后定然有人筹谋,宋卿,皇后之死,兹事体大,一旦传出去,定要掀起轩然大波,所以此案必须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朕给你两日时间,务必找出幕后主使!”
宋从希这两日都在查香山湖的事,也有了大概的眉目,只是因为赵碧瑶突然被景王妃划了脸,有一些事情还没从赵碧瑶这里得到证实,是以暂时就搁置了,他手上还悬着景王妃伤人的事,只是景王爷在此事上多加阻拦他不好入手,现在又摊上了赵皇后的事,难免有些压力。
他总觉得伴随着宋巍离京出事,赵玉随后跟离京失踪,京城里就接二连三地动荡起来,就好像暗地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步步地推波助澜,以致走到今日的地步。
然而宋从希还没来得及多加细想,外头安公公又面无血色地飞奔了进来,一路小喊着:“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
李昊心沉得更厉害了,空落落地发慌。
安公公战战兢兢地吐出了话来:“三皇子……”他似乎要酝酿一下再说,猛地咽了一下喉咙,“三皇子得知皇后娘娘出了事,非要带伤出宫,您不在宫里,仪妃娘娘过去拦他,他拿着剑就要杀仪妃娘娘,不曾料到他没有站稳,拐了一脚,这剑……”安公公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就刺过去了……”
李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要晕过去。
安公公吓坏了,连忙去扶他。
李昊稳下半分的心神,出声问道:“三皇子怎么样了?”
安公公的唇瓣抖了半天,最后终于挤出了两个字来:“殁了……”
李昊恍惚了一下,突地就晕了过去。
京城里一日突生几件大事,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回忆起来,只觉得整个京城里有洋溢着肃穆压抑之气,不管是朝堂和还是民间,甚至是两国边境,都在巨大的动荡之中摇摆,以致于过了好久才能平息,而皇帝也遭逢大故,生了一场大病,虽然病愈,但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好在太子仁德有为,辅佐在右兢兢业业,广为人道,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皇后之死,大理寺和京兆尹一同合作彻查,不过一日就水落石出。
凶手到了京兆府衙门前投案自首,是赵杨氏,丞相府二房赵东益之妻。
那走方郎中是她串通后厨掌事嬷嬷引到赵碧瑶面前,她在府里多年,这嬷嬷是她一手提携起来的心腹,在府中隐匿了多年,这回孤注一掷,为的就是报仇。
在赵杨氏被下放大牢还未审问的当天,她在牢中留下早已经写好的遗书,而后服毒自尽。
遗书里清楚地写明了赵皇后一应罪行,当中还将景王妃也一并供了出来,信中言明丞相府赶尽杀绝,她带着儿子在逃亡途中,儿子不幸病死,这才决定报复赵家。
这件事里所有的悬着的案子都清楚地串联了起来,该有的证据也有了,人证意图也都清楚明白,也再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正是因为所有的证据都太过完美,该有的疑点都有,然而真正查下去,又会觉得这是无关大雅的小事,宋从希那日里兴起的念头莫名其妙地觉得更加清晰了。
然而还不等他仔细地就着这些事一桩一件地仔细分析,抽丝剥茧,底下来人回报,找到宋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