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扬起唇笑了笑,慢慢地吐出话来:“听好啦,题目是——松柏凋后竹影斜,猜一字。”
松猜听着这题目,颇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什么……什么意思?”
李欣笑着出声:“能有什么意思,猜谜啊,这第五局比试不是猜谜吗,我眼下给你出了题,你猜谜底就是。”
宋思佳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也勾起淡淡的笑意。
只有大半人还不明所以。
说了是猜谜,可不是简单的猜谜,李欣是故意的装不知道还是怎么的,而且这字谜听起来也并不难,反正是在场大多数人都能猜出谜底的题目。
松柏凋后竹影斜,就是一个“彬”字。
这种对外人而言还有几分难度而言的字谜,对这里的公子小姐而言,都是小儿科了。
李欣怎么会这么轻敌?
松猜连题都没有听清楚,当下冷笑一声说道:“公主殿下莫不是忘了比试的规则,说好了要出同我相关的题目,你出的是字谜不错,但跟我却没有半丁点关系,这题目不能作数!”
李欣眨眨眼:“我既然出了这题,就是按着这比试规则来的,这题跟你怎么会没关系,明摆着就是大大的有关系。”
松猜都被气笑了,“公主殿下这是要强词夺理了?我一个粗人,既不会吟诗也不会作对,这字谜哪里跟我扯上关系,你莫不是要说这是我写的不成?松猜不才,大字都写不好几个,怕是戴不上这顶高帽子。”
李欣乐了,连忙说道:“你字不认得没关系,自己的名字总认得吧?”
“那是自然。”松猜开口回道。
李欣也不着紧,拿着那纸条在松猜面前抖了抖,“本公主呢,也不喜欢欺负人,眼下白纸黑字就清楚分明写在这里,你自己看看,我出的题是——松柏凋后竹影斜,猜一字。”她特地点了点这纸上写的大大的“松猜”两字,怕松猜看不清楚,还重复了一遍,“来,这里,你看看……松——木公松,猜——犭青猜,松猜,就是你的名字,没错吧?我把你的名字变成了字谜,怎么会跟你没关系呢?”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松猜之人,他的事这里也没几个清楚的,除了知道他是吐蕃商谈的大使,除了知道他叫松猜之外,可用信息寥寥。
李欣的这个题目恰好就用了寥寥可用的信息,他的名字来大做文章。
李诉赞叹这题目的心思巧妙之余,不由得寻思起这字谜是谁想出来的,李欣再怎么古灵精怪,却都不在正事上头,这个字谜绝对不可能是她想出来的。
而且因为有了贡赞公主挑战的前车之鉴,李欣作为靖唐公主在最后一局提出挑战,吐蕃绝对不会不答应,那剩下的几个吐蕃护卫,连叫什么都不清楚,挑战的对象就只剩下贡赞公主和松猜了。
吐蕃文化与靖唐不同,重在骑射,骁勇善战,对诗词歌赋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大多皆不涉及,一般情况下靖唐往他国派遣来使,都是文韬武略不在话下的能臣,这个人是如何猜测松猜目不识丁没什么文化的呢?
她难道没想过,松猜会猜出这个谜底吗?
松猜的确是大字不识得几个,连字谜是什么意思估计都不清楚,那人肯定不是运气好刚好就赌上了。
吐蕃来使一行人的底细李诉自然事先探听过一番,得到的情报是松猜武功十分高强,是贡赞公主十分信任的手下,有无数的丰功战绩之类,但却没有关注过此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否精通,也就是说,连李诉都不清楚的事,那个人又是怎么知晓的?
不过眼下倒不是追究这个问清楚的时候。
松猜看了好半天那纸条,他的名字如何写自然是认得,但眼下凑在一块成了字谜,他就不认得了。
心下不忿,他连说话都多了一丝压抑的怒气:“你们是在玩文字游戏,太卑鄙了,这题目不能算,不算!”
李欣白了他一眼:“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就是叫松猜,这字谜里就是有你的名字,就是跟你有关,是按着题目规则来的,怎么就成了文字游戏,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我靖唐文化博大精深,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字谜,你若是有真材实料的,把谜底猜出来就是,猜不出来就嚷嚷着不能算,那难不成要我找个你回答得出来的问题才能作数?”
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看来是输不起。”
松猜在吐蕃是万人敬仰无比的勇士,顶天立地,断没有输不起的时候,当下冷着一张脸,目光凶狠得好似要吃人。
李欣才不怕他,火上浇油地继续道:“你答不出来对吧?答不出来就算我赢啦!”
松猜狠狠瞪着她:“我还以为贵国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没想到这般耍诈!”
“我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女子。”李欣理直气壮地回道:“说开了,今日的比试是各显神通,我承认你们吐蕃的人个个都骁勇无比,若是比射箭,比骑马这一些,那我们肯定是落了下风,但你们也不得不承认,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方面,明显是我们占了优势,我就是耍诈,我也是光明正大的耍诈,你若是猜出谜底,我就输得心服口服。”
松猜自然猜不出来。
正是因为猜不出来,他也没话可说。
最后他青着脸吐出话来:“你们靖唐人,个个说话都厉害得紧,我说不过你,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这题,我的确答不出来。”
满场蓦地欢呼起来。
李欣脸上也是难以克制的雀跃。
赢了……
真的赢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伍月,朝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松猜却是一把跪在了贡赞公主眼前,低头请罪道:“部下无能,输了此次比试,求赞蒙责罚。”
他请罪的决心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
不是嘴上说说寻求原谅,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领罚。
宋思佳看了看众人,这会终于出声了:“松猜大人何必自责,本宫认为,今日你们并没有输。”
就好像是在雀跃的喧嚣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场上都安静下来,看向了宋思佳。
她总是有任何时候就能轻易掌控全场气氛的能力。
“就如欣平公主所言,吐蕃与我靖唐各有所长,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上取胜,又有什么好雀跃的,今日的比试原就是为了促进两国邦交而举办的,输赢并不重要,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又怎么能比出高下呢?”宋思佳伸出手来,做了一个相握的动作,“莫不是这样齐心协力的,才最厉害?”
赢得漂亮。
也不让吐蕃输得难堪。
甚至表明了自己甚至是靖唐的立场。
宋思佳一语三关,说得的确漂亮。
李诉不得不承认,皇帝在给他挑选的太子妃,除了因为顺元皇后对建德侯府的那么一点特殊的感情,宋思佳自身的才学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她睿智,温婉,大气而又雍容,不止是太子妃的最好人选,更是来日母仪天下,皇后的最好人选。
贡赞公主对宋思佳显然也十分欣赏,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松猜,做了个让他起身的手势。
松猜就算心里再怎么固执,眼下在外人面前,他对贡赞公主也是绝对的服从,当下就站了起来。
他对着宋思佳行了一个礼,表达自己对她宽容大气的尊敬,而后才道:“太子妃所言极是,松猜……心服口服!”
所有的惊心动魄,最后化在了一杯水酒的碰撞之中。
上元佳节的比试宴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等到宴会结束天已经很黑了。
宾客陆陆续续地从庄子上离席,送客事宜自然全权交给宋思佳去忙,李诉主要任务是招待贡赞公主,是以宴会结束就不见了人影。
伍月原本也是打算同府上的人一同回去,结果临走之前却被宋思佳身边来的王嬷嬷叫住了,她原本就是陪着宋思佳嫁进宫里的老人,也算是宋思佳心腹,此番让她寻来,定是有重要的事,就听她出声道:“县主,我们太子妃留你一聚。”
她心想约莫是因着今日比试的事,宋思佳有话想问清楚,便点头应下。
王嬷嬷又安排周到地同定国公府跟过来的婆子说了清楚,让她们一会回府禀报,这才领着伍月往内院走去。
“这会太子妃还在忙着,可能要让县主等上一时半刻的,想着天色已晚,说完话也赶不及下山回府,便自作主张地给县主安置了休息的厢房,要委屈县主在山上过一夜了。”王嬷嬷和气地笑道。
太晚下山的确不好,宋思佳此刻还能分的出神来做出这番体贴的安排,这份心意就十分难得。
因着今日上元佳节,满庄子里高悬着大红的灯笼,宴席刚散,此刻还是灯火通明,莫名地有几分喜庆的感觉。
正走到内院门口,迎面就见到双眼微红的赵碧瑶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方才自打离了席就再没回来,底下的人回来报宋思佳,说是身体抱恙,于是便许她先下去休息,这会应该是准备回去了,才刚好从内院里出来。
看见伍月,赵碧瑶明显也是一愣。
愣过之后就是十分的厌恶和鄙夷,这会按捺下去的气愤忍不住又涌了上来:“我说你手段这么厉害呢,踩着我上位就罢了,还会拍公主的马屁,帮她出风头,伍殊宁,你可真够无耻的!”
赵碧瑶出身名门,自小涵养极好,眼下还有外人在场,她已经极力克制了,但话出口还是十分难听。
伍月却不在意她的话难听与否,而是因为她话里提到李欣的事顿了一下。
按理说,赵碧瑶在第五局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离席,后来的事她不在场,自然也没有见到,又怎么会知道李欣应战的事同她有关?
李欣虽然大大咧咧,却没有心眼的人。
这事情她自己肯定不会到处宣扬,就是要说,也是跟自己亲近熟悉的人说,比如太子李诉,太子妃宋思佳,还有……三皇子李仲。
李欣跟李仲之间可没有什么大的利益冲突,她在宫里长大,后来又到了赵皇后手下养育,除了跟李晓特别好之外,她同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保持着一个不好不坏的平衡,对于一个皇帝宠爱的公主来说,不管是李诉也好,李仲也好,都没有必要跟她过不去,平日里还会偶尔表示一下关怀,面上倒也是融洽的。
李欣会把事情告诉李仲,伍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那赵碧瑶的消息,自然是从李仲那里得到的。
她原本是不准备理会赵碧瑶的,眼下却改了主意,开口说道:“若不是这么做,我又怎么能讨公主的欢心呢,你看太子妃今晚还留我在温泉庄子里过夜,想要好好赏赐我呢。”
“你……”赵碧瑶几乎都要被伍月小人得意的嘴脸气疯了,当下就斥道:“那我就等着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伍殊宁我告诉你,赵家的人不是好惹的,你不要后悔!”
伍月继续挑衅道:“是吗?赵将行好像不在京城吧,皇后娘娘和赵丞相可因着这事焦头烂额,我还听说丞相府里也因着这事愁云惨雾,都自顾不暇了,赵小姐是哪来那么大口气叫我不要后悔?莫不是你要找三皇子殿下帮你出头?”
赵碧瑶似乎被说中了心事,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最后只是咬着牙道:“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她甩了甩袖子走了开去。
伍月看着她的背影,似若有所思。
王嬷嬷似乎以为伍月被赵碧瑶的话影响了心情,出声安慰道:“县主不要放在心上,从前太子妃跟她是对头的时候,也没少冲突过,比这说的难听的都有,太子妃都是由着她说的,横竖说累了自己就会走的。”
伍月笑了笑,感激王嬷嬷的安慰,而后不经意地又问道:“三皇子殿下今晚也在庄子过夜吗?”
王嬷嬷以为她是怕李仲来找麻烦,安慰开口:“这倒不用担心,有太子妃在,三皇子殿下还不敢太过放肆,更别说太子殿下也在呢,吐蕃来使都在庄子上,今晚上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他还能没有分寸吗?”
伍月心想,正是因着今晚他和赵碧瑶都讨不了好,才更有可能找事。
只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安静地跟着王嬷嬷走进内院。
相比较外院陆续离席的热闹氛围,内院里安静极了。
屋里四个角落都摆上了热烘烘的碳炉,无比温暖,伍月只等了一会,宋思佳就回来了。
她神色略有些许的疲惫,不过看起来还是容光焕发的模样。
外头的宾客走的差不多了,宋思佳身为太子妃,自然不是每个人都够得上资格让她亲自去送,她只需要安排好送客事宜,剩下的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
身上还带着寒气,王嬷嬷端上事先准备好的花茶递了过去,而后又捧了一个紫金暖手炉过来,宋思佳这才对伍月说道:“让你等久了吧。”
伍月摇摇头,“我这糕点才咬了一口你就来了,都来不及吃掉。”
宋思佳被她逗笑了,“那我该等你吃完了再来的。”
脱了外头的狐裘斗篷,宋思佳捧着暖炉坐了下来,这才对伍月道:“欣儿将晚上的事都同我说了,是你叫她去应战,那字谜也是你出的,对吗?”
伍月明白宋思佳找她来问这个事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李欣应该将具体的情况都交代清楚了,剩下的宋思佳凭着自己的聪慧约莫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她也不需要如何解释,便点了点头。
宋思佳方才又问道:“你怎知那松猜目不识丁?”
伍月想了想,还是如实交代:“太子妃不觉得那贡赞公主行为很是诡异吗?她至今都不开口说话,像个哑巴一样,于是我今晚上就在想,就算是这个松猜无比清楚公主的心思,那总有一些他猜不到的,或者是贡赞公主需要吩咐他办的,不会说话的人,不打手语也就罢了,至少随身携带纸笔,以便沟通才是。”
“我也觉得她在装哑,只是想不出是为了什么。”宋思佳开口道。
伍月继续出声:“那就是了,她既然有心装哑,今晚上众目睽睽就要更加小心,但她还是没有用纸笔,说明了一点,不是贡赞公主不识字,就是松猜不识字,今晚上她明摆着就是没办法,才会跟松猜开了口,但我听闻贡赞公主不仅识字,还写的一手好字,那便只有松猜是不识字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每次在公布的题目的时候,他看完之后都没什么反应,好像要等人说出来才知道是什么题目,所以我大胆地猜测,他应该是不识字的。”
宋思佳安静了一下,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反而是问:“你一晚上都在留意贡赞公主和她身边人的动向吗?”
若不是一直盯着,怎么会发现这么多细小的微不足道的破绽。
伍月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宋思佳叹了口气:“我今日便觉得奇怪,今日三皇子送去澡豆的事,明显内里也是另有玄机,加上今晚上我就更肯定了,你对着这贡赞公主……心里约莫是有什么打算,殊宁,你实话同我说,你想干什么?”
伍月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道:“赵玉眼下不在京城,难道太子殿下就没想过做点什么吗?”
她不相信李诉没有看出赵玉原本拉拢的打算。
宋思佳顿了一下,最后只是道:“我今晚上寻你来,固然有些话是我自己想问,也有一部分是太子殿下想知道,着我来问你,殊宁,赵家远不如你想的那般好对付,太子身居高位,百官拥戴尚为之所难,何况你一个内宅女子,这里头的关系复杂无比,层层叠叠,我今日可以同你敞开心扉说一句,要扳倒赵家,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以后太子登基,赵家势力有所削减,但也不可能就此倒台。”
能在这个位置上的,都是能臣。
以后李诉就算登上高位,赵家和姜家可以打压,但他还会继续用,不会连根拔起,除非他有办法找到取而代之的办法,不然一旦有外忧的情况下,将朝堂里豁开一个大口子失去了平衡,造成的灾难是不可估计的。
“是太子殿下让你告诉我的?”伍月挑眉问道。
宋思佳点了点头。
伍月笑了笑,“我知道了。”
宋思佳不知道她之前跟李诉表达过自己站队的事,所以会以为李诉这些话是在劝说她适可而止。
其实不然,李诉的意思很明显。
他在告诉她,赵家不必动,也没有办法动,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根源本质上灭了赵家夺位的心,现在赵玉不在京城,也是最好的时机。
若是赵皇后不是皇后,没有三皇子李仲,赵家和姜家要拥戴谁跟李诉夺位之争?只怕等他们定好了,李诉这个太子之位也坐稳了。
李诉,要杀三皇子李仲。
但是他要保持自己绝对干净,否则来日被赵玉咬上一点点蛛丝马迹,他都无比麻烦。
眼下他借着宋思佳的口告诉她,他要杀李仲。
就看伍月先前说的那句,站在他这边,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