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皇后说这话的确十分漂亮。
她要是一来就说自己一心为太皇太后祈福希望她福寿安康之类的话,太皇太后只会觉得她虚情假意,所以她先说了皇上和皇子在前头,在太皇太后的角度上看来,这话的可信度就高了。
后宫之所以是后宫,那是因为她们都是站在背后的女子。
皇上和皇子们才是首要的,赵皇后对着太皇太后也算是了解,知道要怎么说才能哄了她老人家欢心。
然而今日太皇太后明显听不进去了,她略带浑浊的眸里带着说不尽的寒意,直直盯着赵皇后,显然是愤怒至极。
她伸出苍老却带了几分气劲的手,身旁的老嬷嬷当即会意,将一个锦盒子交到了她的手上。
赵皇后根本没来得及思索那是什么东西,那个锦盒当面就摔到了她的身旁,惊得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些许,她有种感觉,眼下若不是因为殿上还有着外人在场,太皇太后这盒子是要朝她脸上扔的,而绝对不是扔在她的旁边。
那锦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里头精致制成的肉干,色香味俱全的模样。
太皇太后看着那散落一地的肉干,好似在看什么十恶不赦之物:“我原先道你出自世家,温顺贤良,德行淑娴,顺元皇后走后皇上立你为后,哀家也从未有过半分意见,不料这人心难测,你这面上端的是恭恭敬敬,底下里却巴不得我早些去死,哀家活到这个岁数,本就没有多少时日,你竟是等不及我给你这后宫腾位置了吗?”
殿下的李欣都要吓坏了。
她根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太皇太后缘何会找赵皇后的麻烦,看样子还气得不轻。
原本她是听了白芍的话想去太皇太后试一试,搬搬救兵,毕竟这宫里头能镇得住赵皇后的也就皇上和太皇太后两人了,只是这么点小事她没法找到皇上面前去,想着太皇太后从前疼惜乐仪郡主,若是伍月有难,也许她能出个面保一保。
她其实也并没有多大把握,原本还准备要花费好大一番气力才能说服太皇太后,结果她还没怎么说呢,太皇太后听说她要来永福宫,二话不说就起驾了。
她有些着急地看了看伍月,却见伍月和娇娘都低着头,一副置身事外不敢多看的样子。
李欣也不敢贸贸然上去帮赵皇后求情,没得惹怒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已经禁不得激了。
赵皇后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肉干,只以为是有人害她,连忙就道:“太皇太后,臣妾冤枉啊,一定是有人在陷害臣妾……”
“陷害!”太皇太后伸出手指来指着她,似乎气得狠了,“好!你还在装傻!哀家今日就跟你摊开了说个清楚明白,这可是你宫里的东西,旁的人可没有这么能耐把这东西放在你宫里头,哀家此番过来也不是没有先去查过,也生怕是冤枉了你,结果……这么一查,倒还真叫哀家寒了心!”
赵皇后听得一脸恍然。
她愣愣地去看那四散在地上的肉干,而后下意识地看向了站在一旁战战兢兢脸色灰白的梁公公,意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梁公公着急地看着那肉干,轻微地动了动唇。
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赵皇后只看那么一眼,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白得几近透明。
她张嘴,哑哑,却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一颗心彻头彻尾地从底子里凉到了外头。
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声音沉如老钟:“这兔肉干,皇后可吃了不少时日了,哀家可有半句冤枉了你?”
李欣闻言,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当今太皇太后,恰是属兔的。
其实当年的太皇太后在后宫之时也是雷霆手段,十分了得的,只是后来年事渐高,甚至连先帝和太后都在她跟前先一步走了,新帝宫中先是顺元皇后,再是赵皇后,都是不需要人操心帮扶的人,她年纪大了,便也不怎么管事了,此后心性倒也豁达,虽然气势魄力还有几分,但待人待物都宽和了不少。
不过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太皇太后自己未尝不知道,她活到这把年纪了,大家都知道她也没几日好活,虽然面上不说,但心里都这么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偏偏人在还没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想的透彻看的开,真的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流逝,死亡近在眼前,说不定明日就告别人世的当口,就害怕起来,甚至十分忌讳,只想尽力地多活哪怕一天,尤其是太皇太后这种在高位之上的人,她更加地不想死,害怕死。
近两年来,她越发地喜欢去法元寺烧香祈福也是这么个原因,无非就是为了求一个心安,多一个慰藉。
谁也感觉不到太皇太后藏在心底深处的惶惑不安,赵皇后这个兔肉干直接就是一个地雷,直接将她压得好好的冷静全部都炸了出来。
在她快要死的时候,赵皇后私底下却在吃兔肉干,分明是一点也不顾忌她,等同于咒她去死!
换做他人,太皇太后兴许还未必这么生气,可偏偏是赵皇后。
这放眼整个后宫都是赵皇后的天下,然而只要她一天没死,赵皇后在后宫里还是低了她一头,她怎么可能希望她福寿安康,再活很多年,心里绝对是巴不得她早日归天!
赵皇后知道太皇太后这是动了真怒,连忙苦着脸求道:“臣妾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兔肉干啊,只以为是普通肉干,已经吃了有些时日,皇上也是吃过的……”
即便太皇太后是属兔的,这宫里头也从来没有说过不准吃兔肉之类的,所以赵皇后自己也没有怎么避忌,这么多年来她也吃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太皇太后自是不会关注她吃了什么肉干之类的,赵皇后也没跑去太皇太后面前去,这不过就是零嘴肉干而已,更何况皇上有时候也吃上那么几口。
吃兔肉干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太皇太后自己不介意也就没什么,可若是她计较起来,赵皇后此番可是不能善了了。
太皇太后更气了,恨恨骂道:“你的心竟如此歹毒,私下里咒哀家也就罢了,还要拉着皇上陪你一起,你是要让他背上不仁不孝的罪名吗?”
赵皇后真的是憋屈极了,可偏偏再憋屈,这时候都说不出理来。
眼下的情况看来,她吃兔肉干这事不知道怎么的就触了太皇太后的底线了,那么她便说什么都是错的。
太皇太后虽然不管事了,平日里也只是烧烧香拜拜佛,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骨子里的雷霆气魄是没有减过的,就连当今皇上有时候想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他还要去太皇太后面前讨教一二,也就证明她虽然老了,可心还是清明无比,不好糊弄的人。
这般的巧合让赵皇后不怀疑伍月都不行。
偏偏她前脚抓了娇娘进宫,那一头太皇太后就因着兔肉干的事上来发难,哪有这么巧的事?
奈何眼下太皇太后是在气头上,她吃了那兔肉干也是事实,现在想要攀咬到伍月身上是不可能的事,更别说她旁边还有一个隐患……
赵皇后想到此处,心下沉得越发深了。
娇娘乃是丙寅年出生,是属虎的,方才她听着没什么,现在想起来却是大有问题。
弱小的兔子在老虎面前,那只有被吞吃入腹的份。
好死不死有了兔肉干的事在前头,眼下她再让一个属虎的商女进宫,咒太皇太后的罪名,赵皇后就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担心什么来什么,太皇太后此刻已经将目光移到了殿下的娇娘身上,那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你是属虎的。”
娇娘颤了颤,就算没有抬头,她也能感受到来自那道目光深切的寒意,甚至觉得下一秒她就要被拖出去就地处置,她声音带了几分莫名的恐惧,慢慢道:“回太皇太后,是的。”
“方才皇后想让你进宫?”太皇太后说的话很慢很慢,但却让人觉得越发的压迫。
娇娘不敢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答案至关重要,一旦回答,后果不堪设想。
赵皇后吓得通身冰冷,急急就开口道:“太皇太后,臣妾不过……不过叫她来问几句话罢了……”
太皇太后笑得有些讽刺,“一介商女,竟也能让皇后你亲自召见入宫。”她突然笑了,笑得让人毛骨悚然:“看来在皇后心里,哀家真是老糊涂了!”
伍月一直没有开口。
眼下没有她开口的份,太皇太后正是震怒当中,谁不知死地跑去撞枪口上,绝对没有好下场。
赵皇后喜欢吃兔肉干这事其实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从前太皇太后也没朝她发过难,但那是从前。
近些日子来,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差了,连带着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发敏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大动干戈,赵皇后但凡有一点真心的关心太皇太后,一定会知道她身体抱恙,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吃兔肉干了。
李欣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太皇太后,皇后娘娘也是无心之失……”
“够了!”太皇太后出声喝住了她,神情已然有种压抑不住的狠厉。
李欣被这么一喝,也怔住了。
在她印象里的太皇太后慈爱有加,对着她们这些皇子公主,总是笑脸迎人,虽然免不了要唠叨教训几句,但总归都是十分亲和,在她印象里就从没有见过太皇太后这样发怒的时候。
李欣并不知道,一个人在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而满心无能为力的时候,那种恐惧和压抑,就算怎么掩盖下来,只要一点点的缺口,就会顷刻爆发出来。
赵皇后自从登了后位,经历了无数风浪,但还从未有一刻像这刻这般恐惧,她能感觉到太皇太后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漠和残酷,这时候她方才意识到,即使是老了,太皇太后在这个后宫里也是生存的最久的女人,她的震慑和魄力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而从前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