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跟着站了起来,不过李诉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先出声说话。
李诉转过头来就看见伍月站在那里温顺低着头等训的样子,原本准备了一大堆质问的话这时候梗在喉咙反而也说不出口了,她显然料到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或许也根本没打算狡辩,他一口气憋了许久,最后只是语气古怪地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伍月也不曾想李诉沉默了这么久,最后落下来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愣了一下,随后道:“请太子殿下恕罪。”
事实上他的确十分生气,当日那件事发生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去找伍月算账,然而被两个误食的世家公子上来敬酒之后,伍月就已经离开了,那时候等着他的还有一大堆的麻烦要去处理,要质问她的事也只能暂且放着。
然而随着赵东益的倒台,他手下的事务大半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就连朝堂上的局势也显然对他不利起来,赵玉趁虚而入,他手上正是少了一个堪用之人的时候,不仅要处理赵东益留下来的烂摊子,还要分开心神应付赵玉,质问伍月这么一点小事自然不值当让他抽开心神,等到事情处理完毕,他终于有功夫来定国公府一趟,这会怒意随着时间和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缓冲得差不多了,现在怒气更是消散得七七八八,要发作也发作不起来了。
李诉盯着她低着的头看,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小时候他们的个头都差不多,一直到前两年,他跟李晓都开始以惊人的速度长高,伍月却还是不着不急慢吞吞的,李晓因此十分得意,看见伍月低他一头总能挤兑两句,现在伍月虽然也长高了不少,却还是低了他差不多一个头,李诉莫名地想起先前她抬起头来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装腔作势地腻腻歪歪的样子,无比虚假,但那里面的亲近简直满到可以溢出来。
曾几何时,伍月和李晓都是把他看作无比亲近的人。
最近他一直应付着的都是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不得不说,一手提拔起来的赵东益出了这样的事,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小,陡然间竟觉得天下如此之大,眼下竟连一个可信任的人都不曾有,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意外地怀念起从前的那些情谊。
要知道,这些情谊在过往里,是他最看不上眼的,也是可以拿来权衡算计的。
他坐下,伸手倒了两杯茶水,平心静气地吐出话来:“坐吧。”
伍月有些奇怪地看了李诉一眼,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茶水在面前飘出白色的烟气,将他的眼神衬得十分迷蒙,他抿了一小口茶,却没有放下,只能端在指间看着,随后问道:“赵东益的事,为何不早些来找我?”
伍月看不透李诉的心思,也难以揣摩他的想法,尽管他还在年少之时,但伍月还是觉得她看不懂李诉这个人,这种时候,她觉得如实回答是最合适的:“因为觉得,找了也没有用。”
李诉扫了她一眼:“没用?”
“他同巧姨娘的关系太子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巧姨娘依靠着赵东益在府上横行只手遮天的日子里,你也未曾有一刻想要伸出援手不是吗?”
李诉面色不改:“这本就是你们定国公府内宅后院之事,就不该我插手。”
伍月面色也很平静:“实话说一句,从前我本以为我们几个一同长大,就算是你身居太子之位有无数种苦衷,在我母亲重病,我和晨弟身陷囫囵之时,你能为我们说一句话都是好的,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你是不可能会帮我的,因为没用,帮了我,对你来说,没有用。”
李诉的手顿了一下。
伍月接着出声:“所以太子殿下又怎么会觉得,在赵东益和景王妃因为私事准备联手对付我的时候,我去找你,你就会出手帮忙呢?他可是你手下头号心腹,我怎知你会不会转过头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给推出去?”她看着李诉,眼神无比清明:“你可能会因为赵东益背着你胡作非为十分生气,但你未必就会为了救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废了他,赵玉盯着你,一动就是伤筋动骨的事,你会先保下他,再一点一点地将权力收回来,让所有事情都在你掌控之中发展,至于我……若是不小心被赵东益害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根本也顾不上我。”
李诉似乎很久没听伍月对他说这么多的话了,他唇角抿着笑:“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埋怨我?”
伍月也很诚实,“以前有,现在没有。”
上辈子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李诉帮她是情分,不帮她是本分,但还是忍不住会埋怨,会心生怨恨,那不过也是因为有希冀,也因为自己真的是对着他一颗无比真诚的心,尽管年少的喜欢是那样不懂事,可是在他眼里却分文不值,这辈子却不会再受这样的困扰了,甚至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法理解,在母族势力不盛,生母早逝,赵氏一族势力庞大的情势之下,他这个太子之位实在坐得很是艰辛。
李诉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卖惨,说自己这条路如何不易,自己有多么无奈,他向来都是你能理解我便好,不能理解我,也没有关系,他不在意。
伍月现在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
她果然也十分了解他的性格,就是到了如斯田地,李诉扪心自问,如果伍月真的提前来找他说赵东益打算害她的事,他肯定会优先权衡自己的利益在前头,这话不假。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要顾得太多就难免束手束脚,便也顾不得旁人那么多了。
他放下茶杯,十分慢地吐出话来:“我很抱歉。”
伍月说了这么多话,正打算拿起茶杯,被李诉这一句话惊得差点没拿稳,只是惊讶无比地看着李诉。
李诉是什么人,是那种我绝对不可能有错,要错也肯定是别人错的无比倔傲的人。
他跟李晓不一样,李晓除非是真心的认错他才会说一句抱歉,不然就是把他腿打断他都吐不出一句认错的话来,李诉比他温和些许,至少在皇帝面前他认错认得很干脆,但那也是因为皇帝的地位比他高,而且他嘴上说着认错,心里也未必是认的,除此之外,就不可能有人让他低头道歉,今日伍月听到的这一句话,可以说是破天荒了。
甚至让伍月觉得,他是不是身上也经历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比如面前这个李诉,灵魂里其实变了个人?
“我虽然不能帮你,但也没想看着你死,赵东益此事……罢了,你也无辜,此事便一笔勾销,不再算了。”李诉十分大方地道。
伍月这才听出几分原本李诉的味道。
尽管是赵东益三番几次地想要害死她,结果还是他大度无比地原谅她了。
“谢太子殿下。”伍月微笑着说道,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受宠若惊。
李诉讨厌死这种虚假了,冷冷又道:“丑话说在前头,你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以后若是遇到了你跟我利益冲突之事,我也丝毫不会心慈手软,你也别妄想我会手下留情。”
伍月想了想,看着李诉,真挚而又认真:“我能不能有个请求?”
若是在先前,她不会有这种想法。
但是今日李诉让她感觉,或许不是不可行的。
如果未来真的是他登基,他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这个时候,能讨得他一个承诺,是无比重要的。
李诉挑了挑眉:“你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都可以。”
伍月的心跳得砰砰快,也知道这时候说这句话十分大逆不道,但她还是想赌一把:“来日若是太子殿下登基,能否保我身边之人平安?不求大富大贵,权势滔天,但求一方水土,一世安宁?”
李诉瞪大了眼睛,被伍月出言所惊。
他身边的人虽然都是一副太子殿下以后会登基的样子,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这句话,皇帝还没死就在筹谋他登基之后的事,这跟谋逆也没什么区别了。
虽然太子是储君,但也只是储君,不是不可替换的,皇上一个决定还是可以踢他下来,所以这话大家心里想想就罢了。
她又是凭何认定他一定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的?
李诉固然有无比强大的信心,但身边人也难免不了还会动摇,怀疑,她一个什么朝堂局势都不懂分不清楚的内宅女子,又懂什么?
天真得……
有些可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