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海事,感尘梦,变朱颜,空留一剑知己,夜夜铁花寒。游侣半生死,想见涕泪潺。
——龚自珍
他是给缪长风运用太清气功勉强救活的,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
缪长风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问道:“那臭道士是谁?”
卜天雕道:“我只知道是崆峒派的臭道士。”
云紫萝看他就要气绝,赶忙问道:“我的华儿呢?”
卜天雕嘶哑着声音道:“华儿,他、他——”说了两个“他”字,没气力说下去了。
缪长风连忙给他按摩,让他在临死之前可以减少几分苦痛,一面说道:“你不必细说,只须回答我是或不是。华儿他怎么样?是给滇南四虎掳去了么?”
卜天雕喘息稍定之后,张开嘴唇,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来:“不是。”
云紫萝道:“是那个崆峒派的臭道士吗?”
贴近耳朵去听,卜天雕说话的声音更微弱了,不过云紫萝还可以听得见,仍然是“不是”二字。
云紫萝吓得慌了,不由得又再追问道:“那么,我的华儿,他,他到底是怎么样了?”话出了口,这才蓦地省起,卜天雕已在弥留之际,如何还能够把杨华的遭遇告诉她呢?
不料正在云紫萝心头沉重之际,卜天雕忽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说道:“还好——”声音虽然微弱,却比刚才响亮得多。
云紫萝又惊又喜,连忙扶他坐稳,说道:“你歇歇再说,他——”忽觉触手冰凉,云紫萝惊得“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定睛看时,只见卜天雕双目已经紧闭,嘴唇还在微微开阖。但这不过是霎那间事,转瞬间他已是寂然不动了。
缪长风黯然说道:“他已经死了,救不活啦!”
原来卜天雕为了想要支持片刻,好把杨华的遭遇告诉他们,自己咬破舌尖,刺激自己。可惜他受伤太重,依然事与愿违,霎时的刺激,只能说出“还好”二字。
云紫萝十分难过,说道:“我不该苦苦追问他的,这倒是害了他了。”
缪长风道:“他伤了奇经八脉,早已油尽灯枯,我勉力施为,也不过令他苟延残喘而已。你也不必太难过了。咱们现在应该做的事,是让他早日下土为安。”
云紫萝默默的点了点头,看看外面,只见暮霭苍茫,已是黑夜将临的时分了。
缪长风道:“今晚先给他们做一副棺材,明天再把他们安葬。”
石屋里留有粮食,也有斧头镰刀等等用具,他们胡乱吃了一顿,当晚就在树林里斩树木,做了一副粗糙的棺材,第二天便把卜天雕和凌宏章二人合葬。
在离开石屋之前,缪长风在墙上以指代笔,指力到处,石屑纷飞,写出十六个字:“卜兄遇害,欲知究竟,请即回家,弟寓尊府。”
云紫萝道:“这是留给段仇世看的?但怎知他会不会回来?”
缪长风道:“他为人机警,在西双版纳找不着滇南四虎,想必会赶回来。即使他不能马上回来,我留字给他,也好让他知道咱们曾经来过。”
云紫萝道:“不错,能够用指头在石壁上写字的,当世没有几人,你用不着署名,他也应该知道是你所为了。段剑青盼他回家,你这样做倒一举两得。”
缪长风笑道:“说起段剑青,我倒有点担心武庄不会应付他呢。卜天雕的后事已经料理,咱们也应该赶回‘王府’了。”
云紫萝苦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咱们回去,又得准备帮忙他们兄妹报仇了。”
缪长风见她郁郁寡欢,安慰她道:“卜天雕最后说的是‘还好’二字,想必你的华儿不是落在坏人手里。”
云紫萝叹口气道:“但愿如此。”
缪长风道:“段仇世或许会知道那个崆峒派的道士是谁,待他回来,咱们再行打探。只要抓到一条线索,就不难查个水落石出。”
云紫萝道:“缪大哥,你不必为我担忧,我找不到华儿,心里当然难过,但我这一生遭遇的拂逆之事太多,伤心也伤心惯了,如今我对一切不如意的事情,倒是比较看得开了。咱们回去,专心一意,先办武端兄妹的事吧。”
缪长风道:“咱们这样快回去,他们一定意想不到。只这几天工夫,他们大概也不至于就闹出什么事情来的。我担心的只是,咱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沙弥远才能回到大理。”
缪长风以为武端兄妹不会闹出什么事情,岂知竟是完全猜错。
麻烦并非来自段剑青,而是他们兄妹碰到一件意外的事。
缪、云二人离开“王府”之后,他们兄妹每天一早就找那个老家人陪他们到大理各处游玩。大理是个山城,地方不算很大,只两天工夫,他们已经走遍了各条主要街道,对“定边将军府”附近的地理形势,尤其留意,牢记心中,准备他日之用。
第三天,也就是缪、云二人从点苍山下来这天,他们和那个老家人到郊外游玩,目的地是大理一个非常特别的名胜——观音庵。
观音庵各地都有,但大理的观音庵却与别不同,它是整座观音庵建筑在一块大石上的,所以又名大石庵。
武庄大为惊奇,说道:“你们王府那块大石,巍然耸立,峥峥突兀,我已叹为平生仅见的奇石,谁知还有比它更大更奇的石头。”武端说道:“整座庵堂建筑在一块大石之上,也算得是鬼斧神工了。”
那老人家道:“这座观音庵又名大石庵,有个故事。据说古时候有一批强盗,要来洗劫大理,观世音菩萨化成了一个老妇,背着那块大石,强盗见了,非常惊诧。观音说道:‘我年纪老了只能背这块小石头,城里的年青小伙子,经常背的石头,比这块大十倍还不止。’强盗听了害怕,不敢进城,便逃跑了。这个故事叫做‘背石阻兵’,当然只是个古老的传说,不能信以为真的。”
武庄笑道:“虽然是个无稽的传说,倒也很有意思。”
那老家人叹了口气,说道:“大理如今正在抽丁,据说是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打仗。观音可以背石阻兵,可惜咱们没有观音的‘神力’,却是不能阻止这次刀兵了。”
武庄说道:“神力不能阻止,那就只能依靠人力来阻止了。俗语有句话,叫做人定胜天。人力也未就输于‘神力’呢。”那老家人听了她这番说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那块大石旁边,有一条清溪流过,清溪上有小桥横跨,可以直通庵堂。武端笑道:“咱们别在这里发议论了,还是进去观光观光吧。”
那老家人道:“其实庵堂里面是没有什么可以观光的,尼姑住的禅房游人不能进去,只能在供奉观音大士的殿上进香。不过观音殿外面有个小小的花园,种有几株异种茶花,可以供给游人喝茶歇脚。只可惜现在不是茶花开放的季节。”
武庄说道:“大石庵是大理一景,既然来了,总得进去看看,喝喝茶也好。”
正当他们踏上小桥,走向庵堂的时候,忽听得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说道:“沙和尚回来了,你知道吗?”另一个道:“真的吗?几时回来?”
“听说是昨天晚上。哈,沙和尚这一回来,咱们的好机会也就来了。”
“什么好机会?”
“你还不知道吗?他一回来,韩将军就要出兵西川了。韩将军是文人出身,打仗的事并不在行,他还能不依靠沙和尚么?”
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武端兄妹是练过武功的人,听觉特别灵敏,却是都听见了。
武庄心中一动,暗自想道:“他们说的沙和尚,莫非就是沙弥远?”
那两个人还在继续谈话,其中一个欢喜得跳了起来,说道:“不错,沙和尚是韩将军跟前的大红人,咱们正可以找他替咱们活动活动差事。”
另一个道:“是呀,我也不指望有什么好差事,只求能够当上一个给大军押运粮草的小官,后半世也就不愁吃喝了。”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那老家人和武端兄妹刚好步下小桥,踏入庵堂。
那两人一看见段府的老家人,登时停止谈话,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胁肩谄笑地说道:“段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小王爷好吗?”
那老家人道:“原来是葛大爷和金大爷,你们两位今天怎么这样好兴致呀。”
那姓葛的道:“忙里偷闲罢呀。这两位是——”
那老家人道:“他们兄妹是王府的远亲,前几天刚来的。”
那姓葛的忙道:“幸会幸会,公子贵姓大名?”
武端说道:“我姓文。”胡乱捏造了一个假名,那老家人虽然觉得有点诧异,但他老于世故,当然也不会当面说破。
那姓葛的说道:“我叫葛进财,他是我的朋友金光斗。”那金光斗接着便说道:“我们经常在‘王府’走动的,你们兄妹大概是初次来投亲的吧?”武端说道:“不错。”
金光斗道:“怪不得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们,你们两位新来,我们应当稍尽地主之谊。想必你们尚未遍游大理,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随时陪你们游玩。”
武端正要说“不敢当”,武庄却已抢先说道:“那好极了,金先生住在什么地方,我们进城就来找你。”
金光斗掏出一张名帖,说道:“我和葛兄是住在一起的,在朝阳街学台衙门左面的那条小巷,巷口数过去第三间就是我们的寓所了。”名帖上面本来就写有他的住址,不过没有他说的详细。
武庄接过名帖,说道:“过两天我和哥哥一定来找你们。”
葛进财跟着说道:“我们本来要去王府拜访贵亲的,不过今明两天恰巧有点事情,恐怕要到后天才能去了。请段公公和文公子、文姑娘代我们先向王爷问候。”
那老家人道:“两位贵人事忙,不必客气。”
葛进财“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段公公莫开我们的玩笑,我们正要仰仗公公在小王爷跟前多多美言呢。‘贵人’二字,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金光斗说道:“我们也不是为了什么事忙,不过恰巧沙将军昨晚回来,听说他后天就要走的,所以我们明天非得去谒见他不可。”武端故意问道:“哪一位沙将军?”金光斗道:“就是京城里派来在将军府做参将的那位沙将军,贵亲段王爷知道他的。”
果然不出武庄所料,他们口中说的那个“沙将军”就是沙弥远。
原来沙弥远是少林寺出身,是做过和尚后来还俗的,所以大理官场中人,私底下叫他做“沙和尚”。
那老家人道:“不错,我们的小王爷前两天还谈起沙将军。”
葛进财道:“是吗,听说你们的小王爷喜欢练武,那和沙将军正是可以谈得来了。”
那老家人道:“我们的小王爷只是想练来强身健体的,不敢麻烦沙将军指拨,何况沙将军又是这样事忙。”
金光斗道:“那么请沙将军荐一位教头给你们的小王爷好吗?呀,对啦,有一件事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晚上,韩将军请客,沙将军是主客,不知请你们的小王爷没有?”
那老家人道:“没有。”
金光斗说道:“啊,那一定是办事的人漏发了,据我所知,韩将军是非常想和你们的小王爷亲近的,小王爷要是肯驾临明天晚上的宴会,韩将军定必欢迎。我叫他们补发一张请帖,明天一早就送你们王府好了。”
那老家人道:“多谢金大爷的好意,不过我们的小王爷一向最怕应酬,这事还是免了吧。”
金光斗道:“小王爷想找陪他练武的教头,明天晚上见了沙将军,不是正好可以当面请他举荐吗?”
老家人笑道:“小王爷是否有这意思,我还未知道,须得问过他再说。这事情也留待以后再谈吧。沙将军出征前夕,我看也不必用这样的小事情麻烦他了。”
葛、金二人本来是想挟“小王爷”以自重的,其实他们和将军的人也没有什么交情。听得老家人这样说,他们只好讪讪换过话题了。
老家人却似乎不很耐烦和他们多说闲话,敷衍了他们几句,便推说要赶回“王府”,和他们告辞了。
出了大石庵,武庄笑道:“段公公,这两个是什么人,你似乎有点讨厌他们。”她刚才一直担心这老家人会在那两个人的面前,说出他们的师叔缪长风想见沙弥远之事,此时方始松了口气。
那老家人道:“这两个人是天生一对的马屁精,据说是什么候补官儿,跑来大理钻营差事的。十天里头,四天往道台衙门里钻,四天往将军府里钻,从签押房的师爷到上房的老妈子他都巴结。还有两天就来我们王府纠缠,他们明知小王爷不是掌权的人,还是想借重小王爷给他们说句好话,小王爷见了他们就头痛。”
武端笑道:“这样两个宝贝,怪不得你也要讨厌他们了。”
那老家人道:“别提这两个讨厌的家伙了,你们还要去逛蝴蝶泉吗?”
武庄说道:“时候恐怕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那老家人道:“对,蝴蝶泉要到四月初八那天,才能见到蝶蝴成串结在树上的奇景,希望你们能留到那天,我陪你们去玩。”回到“王府”,太阳尚未落山,段剑青正在园中练武。
武庄悄悄说道:“别惊动他。”躲在假山后面偷看。
只见段剑青打的一套“四平拳”,四平拳是一套很普通的拳术,差不多练过武的人都会打的。顾名思义,四平拳打出来也是四平八稳的了。
不过虽然只是一套普通的拳术,段剑青挥拳踢腿,使开来却是虎虎生风。只听得“咔嚓”一声,段剑青一掌劈断了一株粗如儿臂的树枝。
武庄禁不住大声叫好,心里想道:“张丹枫留下的练功法门果然非同凡响,可惜他未经名师指点,运用上乘的内功还是未得其法。”
段剑青拳式一收,说道:“原来是你们回来了,我正想请你们指教呢。不知怎的,我练这一套拳,每逢要跳跃起来劈斫的时候,总是练得不好。”
武庄说道:“你收式的时候,是否觉得气促心跳?”
段剑青喜道:“你说得一点不错,练了这套拳,气力似乎增长不少,就是不能持久。”
武庄说道:“你试试如此这般运气。”将运气吐纳的基本法门告诉他。武端在旁暗暗皱眉,心里想道:“妹妹真是不解事,我本来想要她疏远段剑青,她却偏要亲近他。”
段剑青依法施为,提一口气,跳起数尺来高,使出四平拳中一招连环劈斫的招数,果然觉得轻灵许多,毫不困难的便把这一招练成功了。武庄笑道:“如何?”段剑青大喜说道:“武姑娘,你真是我的良师,这一招我练几个月都练不好,你一指点我就行了。”
武庄说道:“不敢当,在内功方面,我懂的不过是粗浅的入门功夫而已。张丹枫这套拳法,能够把江湖常见的一套四平拳,化腐朽而为神奇,在平凡之中见其博大,这才真是世所罕见的上乘武学呢。可惜我只能领略一点皮毛,它的奥妙之处,要我说我还说不上来。不过这种上乘的武学,必须有上乘的内功配合,方能得其精髓。你要练上乘的内功,那就要等待你的叔父回来了。他才配做你的名师。”
段剑青说道:“我现在尚未窥藩篱,需要的正是入门功夫,还望武姑娘不吝指点。”
武庄说道:“指点我是不敢当的。你有兴致的话,我还可以和你再试一试。”
段剑青道:“那好极了,不知试些什么?”
武庄笑道:“咱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不过是开眼的。你来捉我,只要碰着我的衣裳,就算你赢。”
段剑青半信半疑,心想:“要是当真碰着了她,那可不好意思。”武庄好似知道他的心思,笑着又再说道:“你尽管放胆捉我,我要你练的是入门轻功身法,你捉着我,我也不会怪你。”
段剑青道:“好,那我来了!”双臂箕张,一扑过去,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已是扑了个空。
武庄展开穿花绕树的身法,当真好似蜻蜓点水,彩蝶穿花,段剑青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段剑青吸一口气,依照武庄刚才所教的运气法门,跟着她的身形纵跳扑去,情形好了一些,有几次堪堪就要触及她的袖子,但还是给她躲开。武庄赞道:“你真聪明,大有进步啦!”
段剑青得她一赞,抖擞精神,追得更急。忽地转眼之间,只见武庄好似化身为二,从一个人影变为两个人影,变为四个……转眼间,四面八方,重重叠叠,都是武庄的影子。段剑青眼花缭乱,气喘吁吁,还是碰不着她的衣角。段剑青禁不住叫道:“武姑娘,我服了你啦!”
武端在旁看得大皱眉头,不解他的妹妹为何要这样戏弄段剑青。
段剑青累得筋疲力竭,大汗淋漓,湿透衣裳,只好向武端兄妹告一个罪,回房更衣。
武端很不高兴,待他走了之后,便道:“妹妹,你在他面前逞能,这算什么?”
武庄笑道:“天机此刻不可泄漏,今晚我再告诉你。那老家人来啦,咱们谈别的事吧。”
那老家人是来请他们吃晚饭的。这晚段剑青陪他们吃过晚饭,很早就睡觉了。
武端睡在外面的书房,想起已知仇人回来的消息,但缪长风和云紫萝却尚未回来,可能招来烦恼,不由得更是心乱如麻。
约摸二更时分,武端正在心乱如麻之际,忽听得“卜卜”两声,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武端沉声喝道:“是谁?”门外那人“噗嗤”一笑,说道:“哥哥,你忘记了我告诉你的事情吗?”
武端打开房门,让妹妹进来,武庄笑道:“哥哥,我和段剑青练武,你一定很不高兴,是吗?”
武端说道:“你知道就好,咱们是来为父母报仇的,寄寓段家,要躲避麻烦还来不及,你却还去招惹他。”
武庄笑道:“我为的正是今晚可以减少麻烦,减少麻烦,也正是有利于咱们报仇呀!”
武端怔了一怔,说道:“你这什么意思?”
武庄说道:“那位小王爷料想如今已是熟睡如泥,不到明天日上三竿,他是不会醒来的了。”
武端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是想今晚偷偷出去刺杀仇人。”
武庄说道:“不错,要是顺利的话,咱们五更之前,就可回来。”
武端说道:“倘若不顺利呢?”
武庄说道:“我已替你写好一封信在这里,推说有急事离开,请段剑青恕咱们的不辞而别之罪了。当然我还是希望在段剑青能够看到这封信之前,咱们就可以回来。”
武端道:“这么说,你是准备一死的了。”
武庄说道:“我知道以咱们的本领,未必就能刺杀那个沙弥远,最好当然是等待缪师叔回来。不过沙弥远后天就要离开大理,明天晚上,他又要赴那个什么定边将军的宴会,要下手只能是在今天晚上!哥哥,你怕死吗?”
武端热血沸腾,说道:“父母之仇,岂能不报!不瞒你说,我也想过要今晚去刺杀沙弥远的,不过我是不愿你冒这样大的危险。”
武庄说道:“咱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替父母报仇,子女都有责任,你怎能不让我去?你一个人,不是更危险么?”
武端知她心意已决,说道:“好,我说不过你,只能让你去啦。只是那将军府地方不小,要找着沙弥远,恐怕不容易吧?”
武庄笑道:“你忘记了那两个官迷心窍的家伙么?要找沙弥远,大可着落在他的身上。”兄妹俩商量定妥,便即换上了夜行衣,悄悄溜出“王府”。
葛进财和金光斗从大石庵回来,也在商量明日到将军府去向沙弥远求职之事,两人满肚密圈,越说越是兴奋,只听得谯楼已打三更,他们还是睡不着觉。
他们是联床夜话的,灯火早已熄了,正在说得很高兴,两扇窗门忽地打开,葛进财道:“咦,窗户怎的无风自开?”金光斗吃了一惊,说道:“不对,好像有人——”
话犹未了,两人同时觉得颈项冰凉,已是给人拖了起来。黑暗中虽看不见,也已知道架在他们头上的是锋利的兵刃。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金光斗胆子比较大些,颤声说道:“大王饶命,我、我们是没有钱的穷官儿。”
武端捏着嗓子,故意把声音弄得沙哑,说道:“谁要你们的钱,但你们若是不听我的吩咐,我就要你们的命了!”
金光斗松了口气,连忙说道:“大王尽管吩咐,只要小人做得到的,无有不依。”
武庄点燃灯火,冷冷说道:“不许抬头,静听吩咐。”她和哥哥本来都已戴上了面罩的,不过还是恐怕给他们认出,是以不敢太大意。
兄妹俩把葛、金二人分开,让他们坐在书桌的两边。他们给吓得直打哆嗦,果然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
武端找来纸笔,放在他们面前,说道:“你们各自给我画一张将军府的详图,沙弥远住的那间屋子,做个特别记号。”
葛进财道:“将军府的签押房和几个管家住的房子我们是进去过,这个详图——”
武端冷笑道:“沙弥远住的那所房子,难道你也没有去过么?”葛进财:“这个、这个——”武庄把钢刀在他面门一晃,说道:“好,你不知道,我就只能把你杀了!”
在刀光闪闪之下,葛进财魄散魂飞,慌忙说道:“沙、沙弥远住的地方,我、我是知道的。”武庄又把刀锋指着金光斗问道:“你呢?”金光斗也忙说道:“我进过他的客厅,内院就没有到过。”
武庄说道:“很好,只要你们知道沙弥远住在什么地方就行。把‘将军府’的地图尽你们所知的画出来,在沙弥远那座房子打个记号!”
葛、金二人奉命唯谨,没多久,先后把地图画好,武端将两张地图比对,虽然有详有略,但却大致不差,打有特别记号的沙弥远的住所,在两张地图上的位置都是相同。他们是被分隔开来,各在书桌的一边画的,既然画得一样,武端兄妹也就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假话了。
武端收好地图,说道:“你们听着,今晚之事,你们若是泄漏出去,就是这个榜样!”说到最后两个字,手起掌落,把书桌劈掉一角!葛、金二人浑身打抖,面如死灰,慌忙说道:“我、我们不、不敢。”武端冷笑说道:“你们的狗头总不能硬过这个木头,谅你们也不敢。好!你们睡觉去吧。要想做官,明天再找那沙和尚不迟,但只怕到了明天,你是要到阎罗王那里去找他了。”葛进财颤声说道:“大王饶了小的,小的明天一早,马上远走高飞,决不敢留在大理求官了。”金光斗道:“我,我也是这样。”武端笑道:“但愿你们真能如此,不过,我可还不敢相信你们。”说罢迅即点了他们的穴道,要过十二个时辰,方能自解。
这晚月黑风高,正是适宜于夜行人出没的“好天气”。武端兄妹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进了“将军府”,约摸正是三更刚过的时分。沙弥远的住所在后园的一个角落,两人按图索骥,很容易就找到了。
这是一座僻处一角的房屋,前后左右都是假山空地,最近的一座建筑物和它距离也有十数步之遥。大概是沙弥远自恃武功,门前竟没卫士守卫。武庄喜道:“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用不着提防打草惊蛇,看来这贼子是合该死在咱们的手上了。”武端说道:“这贼子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你切不可有丝毫大意。”武庄说道:“我理会得。爹娘在天之灵也会保佑咱们的。顾虑不了这许多了,进去吧。”
沙弥远的卧房并不难找,是屋子内除了客厅之外最大的一间房间,房间里有炉香袅袅,从半掩的窗门散发出来。这是因为沙弥远做过多年的和尚,所以在临睡前有焚香的习惯。
武端轻轻推开半掩的窗门,凝神细察,借着香火的微亮,隐隐还可以看得见靠在墙角的一根碗口般粗大的禅杖,这是沙弥远所用的兵器。所以断定,这间房间定是沙弥远的卧房无疑了。
沙弥远似乎已经熟睡了,武端兄妹隐约听得见他的鼾声。锦帐低垂的卧床正对着窗口。今晚的行事,样样都顺利得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武庄心里暗暗欢喜,想道:“这贼子一身武功,竟然熟睡如泥,合该是他的死期到了!”
武端把手一扬,嗖嗖嗖三口飞刀向床掷去。武庄手里捏着一把梅花针,准备沙弥远受伤未死,一跳起来,就发梅花针射他。
飞刀出手,只听得一声惨叫,床上那个人骨碌碌的跌下地来,竟是不能跳起。武庄怔了一怔:“沙弥远的武功怎会如此不济?”陡然发觉,那是女人的叫声。
武端失声叫道:“不好,杀错人啦!”
话犹未了,只觉微风飒然,已是有人从他们背后扑来。武庄反手一挥,梅花针飞出。
那人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挥袖一卷,把武庄所发的一蓬梅花针全都卷去。双掌齐出,左劈武端,右抓武庄。
武庄一个“风刮落花”的身法,斜身疾闪。饶是她躲闪得快,只听“嗤”的一声,袖子也已被那人撕去一幅。武端使了一招“怀中抱月”式,双掌划成一个圈圈,以双掌之力抵御,仍是被那人单掌之力震退三步。
那人哈哈笑道:“我道你们有多大本领,原来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贼。哼,哼,凭着你们这点微末之技,就敢来行刺沙某!”原来这个人才是沙弥远,武端刚才所杀的那个女人是他新娶的小妾。
武端情知今晚已是难以如愿,说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让这贼子多活几天,妹妹,你向那边跑吧。”
武端想要把沙弥远引开,让妹妹可以从另一个方向逃走,但武庄却怎肯让他一人应敌?
沙弥远冷笑道:“你这两个小辈还想逃跑?那是做梦!”身形一掠,几个起伏,已是追上了武端。
武端剑已出鞘,一招“云龙三现”,反手出剑,向沙弥远疾刺,虽然只是一招,却藏三种不同变化的式子。
沙弥远识得此招,倒也不太敢轻敌,当下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闪过剑锋,只待他的变化全都发挥之后,就要硬抢他的长剑。但刚刚拆解了半招,武庄亦已来了。
沙弥远有听风辨器之术,一觉背后有金刀劈风之声,反手就是一抓。这一抓拿捏时候不差毫厘,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武庄虎口一麻,左手短刀几乎给他夺去。武端刷的一剑疾刺过来,把“云龙三现”这招的最后一个变化,发挥得淋漓尽致。沙弥远无暇夺刀,一个移形易位,身似陀螺疾转,避招还招,把武端兄妹全都迫退。只听得“嗤”的一声,武庄的衣袖给他撕烂,幸而柳叶刀未给夺去。
沙弥远喝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要想活命,快快报上名来,说明白为何要来行刺?”口中说话,脚步丝毫不缓,已是抢在前头,截住他们的去路。
武庄叫道:“哥哥,刀剑合璧,和他拼了!”沙弥远哈哈笑道:“你们这点本领,就想和我拼命么?嘿嘿,什么刀剑合璧,使出来让我瞧瞧!”话犹未了,武端兄妹左右一分,双刀一剑,已是同时攻上。
沙弥远斜身上步,一记“手挥琵琶”,左掌拨刀,右掌夺剑。这是他最得意的大擒拿手法,配合上“听风辨器”之术,手法快捷无伦,可以让敌人先行出招,而他却后发先至。
不料武庄刀锋一转,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斫来,沙弥远用的“拨刀手法”,不过是个武学上的名称,当然不是真的敢拿肉掌去拨刀锋的。他这手法的厉害之处乃是算准了对方斫来的方位,自己却后发先至,攻敌不意,迫使对方回刀护身,所以称为拨刀法。如今武庄一刀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攻来,他这拨刀法的威力自是难以发挥了。
沙弥远吃了一惊,连忙变招,力透掌背,一挥一按,以掌力强震武庄,倘若单打独斗,武庄功力远逊于他,这一掌用不着直接打到武庄身上,就可将她震伤。但说时迟,那时快,武端剑锋斜指,也是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攻来,登时使他手忙脚乱。
沙弥远在刀剑合璧强攻之下,不敢把内力用足去单独对付武庄,只能以攻为守的同时对付两人。他的本领也委实了得,右掌横挡,左掌一挥,霎那之间,还了两招。蓦然手指一划,势捷如电,双指径点武端的腰胁软骨。这一下若然给他点中,武端立刻要瘫倒地,纵然斫着了他,也是难以伤他的了。武端无法强攻,只好又再变招。但沙弥远虽然能够化解他们兄妹的刀剑合璧,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了。
但令得沙弥远吃惊的还不仅仅是他们兄妹刀剑合璧的精妙招数。
沙弥远化解了他们的招数之后,蓦地想了起来,喝道:“好呀,我道是谁,原来你们是武定方的子女!”
原来武端用的是他的父亲武定方家传剑法,武庄的刀法却是母亲赵文绮所授。本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门派,但因他们的父母成亲之后,经常联手对敌,久而久之,遂把两派融会贯通,相反相成,创出了这套刀剑合璧的招数。武端兄妹自小练习,已是熟能生巧。沙弥远曾经是武定方的部下,故而识得。
武端气愤填胸,喝道:“你背叛义军,害死我们的爹娘,你还有脸提起我的爹爹!”武庄喝道:“不错,我们是给爹娘报仇来了!”两兄妹豁了性命,一退即上,双刀一剑,狠狠攻击。
沙弥远哈哈笑道:“我正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却偏偏送上门来,这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武端骂道:“我叫你知道什么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剑走连环,和武庄双刀配合,一口气攻了他十七八招。
沙弥远也是狠了心肠,非杀他们不可。武端兄妹的刀剑合璧,招数虽然精妙,可惜功力毕竟还是相差甚远,沙弥远渐渐熟悉他们的路数,数十招过后,武端兄妹招数发出,已是力不从心。
沙弥远正要连下杀手,忽见火光升起,火起之处,正是“将军府”的后堂。沙弥远吃了一惊,转眼之间,只见人影幢幢,从后堂奔出,嘈嘈杂杂的声音,也传到他的耳朵来了。
“有刺客,快来人呀!”
“救火要紧,先扑灭火头,韩将军还在里面呢!”
“刺客往那边跑了,快,快,快捉刺客!”
有的人叫捉刺客,有的人叫救火。结果是“将军府”乱成一团,有的人往外跑,有的人往里跑。
沙弥远不知是回去保护“将军”的好,还是先把武端兄妹杀了才去的好,心神不定,险些着了武端一剑。
沙弥远咬了咬牙,心里想道:“这两个小辈年纪轻轻,已是如此了得,若不斩草除根,定有后患。”心念一转,狠下杀手。
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好了,将军,将军被人害了!”沙弥远大吃一惊,就在此时,只见两条人影飞似的向他们这边跑来。武端兄妹又惊又喜,心里都在想道:“这个刺客不知是谁?”
闷葫芦马上揭开,起火之处和他们所在处距离甚远,但火势甚大,借着火光,来者何人,已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另一个却是妙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兄妹在昆明结识的那个程新彦和他的女儿程玉珠。程新彦手里提着一个人头!
程家父女突然在这里出现,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但他们登时恍然大悟了:“怪不得他们不去小金川,原来是要来这里刺杀仇人。”
程新彦一声长笑,说道:“沙弥远,我送你一件宝贵的礼物!”把手一扬,把那颗首级向着沙弥远掷去。
沙弥远起初还不相信“韩将军”真的被刺杀,只道程新彦不知从哪里
弄来一个人头来吓唬他,待接到手中,定睛一瞧,这才知道真的是他的顶头上司的首级。
沙弥远呆了一呆,随即一声大吼,向程新彦扑去,程新彦一个倒纵,把手又是一扬,喝道:“接暗器!”沙弥远一记劈空掌扫去,只听得“波”的一声,那暗器忽地在空中爆裂,一裂,登时烟雾弥漫。原来程新彦的暗器不是用来伤人,而是来掩护逃走的。他在江湖卖艺学会许多戏法,圆珠爆裂,喷出浓烟,就是从他用来变戏法的一种道具加工改制而成。他这暗器虽然不能伤人,但浓烟扑面,却也呛得沙弥远咳个不休。
程玉珠叫道:“武公子,快走!”原来此时已有追兵来了,烟雾一散,他们就无所遁形,是以须乘机逃跑。
沙弥远害怕这是毒烟,闭上眼睛,听声辨器,程玉珠一出声,沙弥远立即向她扑去。
武端刚好跑到程玉珠身旁,烟雾弥漫之中,只见一条黑影已是捷如鹰隼的扑来,武端慌忙一剑刺去,明知不是沙弥远的对手,也不能不拼命抵挡。
不料他的剑还未刺着沙弥远,沙弥远已是一声大叫,跌倒地上,叫道:“你、你、你用暗箭伤人,这,这算得什么——”
“好汉”二字未曾出口,武端一剑刺进他的胸膛,武庄跟着赶到,补上一刀,砍下他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