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得太过详细,因为要尽量让陈蓉蓉听懂。只有她听懂了,自己说这么多话才有意义。他想让她留在身边,而身边是一个很近的位置。目前看来,她离他依然很远,并且时常找不到靠近他的方向。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加深她对自己的了解,既要了解,也要接受,无论从哪个方面。
“……风险投资,新能源,还有医药,差不多就是这些。”
“医药……”
她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熟悉的词,又一次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医药就是治病救人吗?”
然而,顾惟却并没有觉得受用,因为他意识到她正把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善意单方面地附加到他的身上。
“治病救人的是医生,工业界只负责研发和生产。”
“那……能研究出治病救人的药,也很了不起……”
在陈蓉蓉朴素的认知里,医生,药品,还有救死扶伤,这些概念几乎就是同义词,并且,全都具有一种高尚的品格。所以她不是在恭维,而是由衷地想要赞美他。可顾惟的神色就和刚才谈到他父母的时候一模一样——冷淡,漠然,对她的赞美无动于衷。他显然没有接受她一味的钦慕。于是渐渐地,她变得犹豫,不敢再往下说了。
“蓉蓉,药物研发不是为了缓解疾病造成的痛苦,而是为了赚钱。”
“换句话说,给人造成痛苦的疾病,能让我们赚钱。”
尽管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可越是如此,就越让人体会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冷血。她有些畏葸,不自觉地想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然而,在掠过那双眼睛的刹那,却仿佛冰冻似的动弹不得。
一圈睫毛下的瞳眸幽静无波,仿佛就是在等待她的视线,同时,也毫不避讳地盯视着她,观察她的一切反应。
露骨的说法当然很容易引起听众的反感。其实他也可以表述得更加委婉,或者说,更加伪善,只不过是他不想在她的面前隐藏什么。她所了解的应该是真实的自己,而不是一个被爱情过分修饰的幻影。
就着这个话题,他也向她谈论起这个世界的秩序。他所说的与她所理解的,本质上都大同小异。只不过在他所描绘的世界当中,既没有逐波弄影的鱼儿,也没有轻灵翱翔的小鸟,有的就只是数不尽的穷人和病人。这些人没有一天不在遭受贫困的折磨。有的婴儿还在母亲体内就感染了疾病,连夭折都称得上一种幸福。否则出生以后,或许会终生失明,或许有肢体残疾,或许被寄生虫侵蚀了内脏而最终导致瘫痪。这样的人多达十数亿之众。他们一生都注定无法享受美食,无法享受爱情,生得草率,死得更是仓猝,可以说到这个人世完全就是受罪来了。尽管如此,几乎没有药企愿意解决他们的痛苦。药物研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而买不起药的穷人绝无可能使这些药企赚取他们期望的利润。也许有政府或是个人愿意捐助,但那改变不了资本逐利的本性。全世界研究最先进,药品最多样,同时也是利润最丰厚的叁个疾病类别——肿瘤、神经与心血管,无一不是拿钞票当纸烧的富贵病。
简而言之,资本没有道德,更没有品格可言,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有限的社会框架下进行无限的掠夺与增殖。所以永远都会有人受苦,永远都会有人受穷。而一旦受穷,就意味着没有足够的资源去改变现状,去实现梦想。每天浑浑噩噩,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得拼尽全力,有时甚至不明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那样的生活很糟糕,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糟糕。那简直就是无法苏醒的噩梦。他不希望她去过这种生活,而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去过这种生活。只要她来到他的身边,留在他的身边……
他没有把话全部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她肯定已经理解自己的意思。然而,她就只是默默地听着,既不肯定他的话,也没有做出反驳的态度。
山巅上的暮色逐渐变得苍茫,黄昏也愈发地沉暗下来。惨淡的光线使凉亭四周的红叶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层阴影,浓郁得像是要把槭树的树干整棵压垮一般。叶片彼此摩挲,一刻不停地回应着寂寞的风响。霎时间,从她似乎已经飘向远处的眼神里,乍然浮现出一抹无法隐瞒的哀愁。
顾惟从这抹哀愁中再度感觉到她在他们中间划下的,那道清晰而明确的界限。
她还没有准备好——他看得出来,所以也不再继续往下说。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得不开始考虑未来十几二十年的人生。现在马上就要求她给出答案,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暂时还不想把她强行拽到线的这边来。尽管这不失为一种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一条省时省力的捷径,但,他不缺这点时间。他希望鸟儿能够充满爱意地飞落到肩头上,而不是被他强行捉来关进笼子里。他可以让她好好考虑,慢慢掂量,等到她自己想明白以后主动跨越这条界限,那样才能切实地体会到,只要留在他的身边,那不仅是这一条线,还有很多的线,很多的障碍,今后都不再会成为她的问题。
天色彻底暗下来以后,他们回到餐厅里吃晚饭。出来前顾惟特意吩咐了鹤姨,晚上他要吃牛扒。其实不是他要吃,而是为了给陈蓉蓉适应刀叉的用法。
她坐在餐桌前,神色有些沮丧。顾惟以为她是觉得窘迫,害怕出错,就像第一次在alcyon那样。
“慢慢学着用,不会有谁笑话你。”
她无言地点点头,似乎是想感激他难得的安慰。然而,除开偶尔抬起眼睑,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其余时间就只是埋着头。别说目光有所交流,就连动手切着盘子里的肉,看着也是心不在焉的——
心不在焉,他还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
“菜不合胃口?”
“没有……”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解释:
“没有不合胃口,都很好吃……”
都很好吃,他的家里没有难吃的食物。只是……
只是,她有点想家。穿着锦衣华服,坐在雕刻描金的餐桌旁,用刀叉优雅地吃着西式的晚餐……这些无不加重了她在这栋房子里的陌生感。她今天已经从顾惟这里接收了太多预期之外的信息——他的工作,他的圈层,他的朋友和他的爱慕者,她甚至没有心思再去介意刀叉的问题。这种愕然和沮丧,就像是听一节完全听不懂的课,脑海中芜杂蓬乱地充斥着无数难以理解的知识。但其实这个比喻也并不恰当。因为如果是课听不懂,她可以看书,可以练习,可以慢慢消化。然而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陌生与距离,她不知道该怎么消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消化。哪怕现在坐在他的身边,度过期盼已久的周末,她也感受不到任何幸福。
而且,顾惟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因为他是如此用心地招待着自己。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十分低微:
“这两天谢谢你……待会吃完饭我就回去了,真的很谢谢……”
她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回家也是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什么,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惟感到自己似乎也被那种压抑的虚无感给侵染了。明明人就在身边,但她却仿佛一个苍白无力的影子,好似都会随时消失在他的目光之下。
晚饭结束,她回到房间换回自己的衣服,早早来到大厅等候他。顾惟下楼时看到她拎着书包和一个衣物袋子,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分别感。论理他应该早就习惯了分别——和母亲的分别,和父亲的分别,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人的离去产生出留恋,哪怕有一天鹤姨对他说要走,他或许也只是会有些不习惯而已。但这一刻,他确实不想让她走。
他们一路都没有交谈。司机今天走了新的路线,车流没有那么多,人烟也很稀少。陈蓉蓉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条路通往小区的后门,这大约是因为附近没有公交站牌。车停后,顾惟跟着她下了车,说送她到楼下。
她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拒绝。她猜想他或许是有话要说。然而走出百米,却始终是相对无言。路灯每照亮一段距离,后头必定接着一段没有灯光的黑暗。冬夜的寂寥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将地上两道时而交迭、时而错开的影子双双笼罩其间。
在这样的沉默当中,顾惟无意识地打量起她的居住环境——都是典型的老式楼房,建筑密集得没有任何设计和规划可言。阳台对着阳台,只要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对家的隐私。楼层也不高,因为没有电梯……
忽然,她无端停下了脚步,这就预示着他的送别到此为止了。
“……我家就在这里。”
她指着一个窄小昏暗的楼梯口说道。
然而,他只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既没有显示出兴趣,也不打算对之发表任何评论。
“我明天会很忙。”
话音方落,她便一反常态,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要肯定这个事实一般。她知道他所说的忙指的是什么,明天的交流会,他已经确定要出席了。
“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好的……谢谢你送我。”
又是一次道谢。
她的每一次道谢都让他感觉到她在推拒自己,并且这种推拒是出于某个难以言明的原因。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直到他重新坐回温暖的车厢里,直到车子重新驶动,手机屏幕显示出她发来的消息,他都一直在想……想什么?他也不清楚。那不是什么太好受的滋味,所以他只把这种滋味归结为分别后暂时的不适,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周一的厌烦。然而,当再次回到家里,他却没有像平常一样立刻查看明天的安排,而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她的房间,不,准确地说,是她休息过的客房。
客房已经恢复原状。床上没有留下一丝压痕,她换下来的衣物也不知所踪。沉闷的家具一如既往,它们散发出的气味也都一如既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曾经有一只小鸟在此处停留过……他一面走进房间,一面产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突然地,一缕与此情此景大不相符的甜美香气漾入鼻间,瞬间攫住了他。
是铃兰。
她把那束铃兰放在了梳妆台上。
他打开更衣室的灯,将黑暗从房中驱逐出去。印象中的白玉铃铛被光线转变为现实,却比印象中的显得更加寂寞。低垂的花儿好像突然被人照见了心事,就连香气也跟着变淡了。
他呼吸着铃兰的香味,无端感觉到一种空虚。不是乏味的空虚,而是不知该拿什么来填补这种心境的空虚。他体会到了她所谓的一个人。他有管家,有保姆,有男仆和女仆——
可是,他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