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晚晴闷头在办公室里整理了一天的项目材料,自从上次接到喻理事的新任务后,原本计划一个月里慢慢磨蹭完的汇总报告被强行缩减成了一周,不,准确说是四天,因为明天下午,也是她在校的最后一天,将迎来最为重要的“三方会谈”,即是格志校方、上善机构及申展公司的合作交流会,一起检验项目完成度。
她对检验结果是完全不担心的,因为这五个多月的服务成效已超校方预期,评价肯定不会低,她也知道喻真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为新一轮的项目做铺垫,对于已被机构内部视为“试验田”的先锋项目只会一笔带过,至于“申展”代表自然是附和与受称颂的一方,话不会多。
既然能预知会议精神,她就不会让自己太累着,在紧凑的时间里将汇报材料设计得很精简,随着放学铃声响起,她在电脑上敲完了最后一个字,想着校对工作留到明天上午再做也不迟,便很快收拾好随身物品,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方晚晴本想准时下班的,但当她走出行政楼,看见隔壁教学楼内涌出成群结队的学生嬉笑打闹地向校门口走去时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离别之情。
除了项目对接人丁蕊老师外,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将要收工的消息,一来她不喜欢这种煽情场面,二来觉得自己的身份重量尚没有到达需要正式告别的地步,也许悄悄离开才是最恰当的做法。可她转念又想到高三毕竟是毕业班,不像一、二年级的学生,哪怕九月份会再次开展一期新项目,她也见不到已经各奔东西的(1)班同学们了。
而且根据范开城的指导,她今后回校服务的角色将被定义为青少年社工,“副班主任”的头衔仅此一回,这样看来她人生中唯一存在过名义师生关系的就只剩下(1)班这群崽子们了。
她想为同学们留下点纪念,方晚晴听从内心的召唤,背着斜挎包最后一次爬上了教学楼六层台阶,舒缓气息后缓步踏进了(1)班教室。
班里仍有零星几位同学在整理东西没走,见到她后立即礼貌地打了招呼:“方老师好。”
方晚晴笑着点头回礼。
“老师没回去,是准备留校看晚自习吗?”一女生随口问道。
方晚晴摇了摇头:“不是,我就随便来看看……”她指了指后方的黑板报问道,“最后一次板报评比咱们班得了第几名啊?”
这女生小声道:“最后一名,我们没怎么弄,毕竟快高考了。”
方晚晴无奈地点评道:“果然是咱们班历来的风格。”
她从讲台上取走一盒彩色粉笔走到了黑板报前,有男生见状惊讶道:“方老师准备帮我们改板报吗?”
方晚晴撑着下颌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反正评比已经结束了,修改也不妨碍结果吧?”
该男生可惜道:“是啊,名次已经定了,所以老师现在改了也没用了。”
方晚晴听出他语气中的惋惜之意,调侃道:“恩?如果改了有用,你还想让老师帮你们作弊吗?这可是学生之间的比赛啊。”
男生连忙否认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再说(8)班很厉害,老师也未必能得第一啊。”
方晚晴挑了挑眉:“你们还想拿第一?我以为咱们班完全不在乎黑板报被画成什么样子的。”
男生讪笑道:“谁说不在乎,我们班当惯了全校第一,哪里愿意落后别人,只是(8)班在艺术方面就是个bug,我们怎么和一群从小学画画的美术生比?”
方晚晴了然道:“这样啊,因为当不了正数第一干脆就弄个倒数第一,反正都是第一嘛。”她读着板报上最显眼的两行大字,“战胜自我,永不言败,高三加油,青春万岁……恩,够慷慨激昂的。”她转而又轻声念起了下面附着的一篇小短文,“青春是一条走了就不能回头的路,是阳光雨水彩虹里走出的岁月,伴随着越长大越孤单的不安感,也伴随着披荆斩棘屠杀恶龙的勇气……”
男生捂耳求饶道:“老师快别念了,太羞耻了……”
方晚晴转向他笑眯眯地道:“文采不错,是你写的吗,陈文柏?看来你的梦想是当一名年轻正义的屠龙勇士啊。”
这位名叫陈文柏的男生正是(1)班的副班长,恰好负责了这期黑板报的绘制,他快步跑到方晚晴身边低声道:“方老师,我没啥艺术细胞的,这个板报确实画得粗糙了。”
方晚晴睁大眼睛找了一圈:“你画哪里了?我没看到啊。”
陈文柏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写了点字。”
方晚晴表扬道:“字写得很方正,不错,勇士。”
陈文柏摆手道:“哎,老师别说了,我根本不会画画。”
方晚晴疑惑道:“不会画画为何会让你负责出黑板报?”
陈文柏答道:“文体委员那几天正好病假,班干部里也没有画得好的,我就硬着头皮上了。”他看了眼方晚晴手中的彩色粉笔,问道,“老师是准备重画黑板报吗?”
方晚晴惊道:“我本想舔几笔简单插画,你是想重出一回?”见陈文柏一脸怔愣地看着自己,她爽快地笑了笑,“没问题,我看你这篇文采斐然的小散文得保留住,但是位置挪一挪,我在上面画副勇士屠龙的背景图,你觉得怎么样?”
陈文柏没想到老师会突然征求起自己的意见,忙应道:“当然可以,我也觉得现在的版面太光秃呆板了,能配画就最好了。”
俩人达成一致意见后立即找来湿抹布擦去了简陋的“大字报”,待黑板晾干后方晚晴找了张椅子往上一登,开始用白色粉笔对照着网上搜索到的图画勾线,陈文柏则一手捧着抹布、笔盒充当“工具箱”一手细心地帮她扶住椅子,班里几位学生全部来到后方进行驻足围观。
快五点半时打完球的周逸敞着衣领走进教室,他一眼看到站在椅子上作画的方晚晴,稀奇问了句:“怎么突然画起板报来了?”
有女生回头解释道:“之前的板报光有字没有画,方老师说帮我们美化下。”
周逸扬了下眉,慢慢走到了后排。有男生问他:“你怎么不回家,今天留校晚自习?”
周逸摇头:“有东西忘拿了,马上就走,倒是你们,食堂快开饭了,你们还不去吃?”
有人反应过来:“对啊,得去吃饭了。”
方晚晴停手道:“你们先去食堂吧,晚了可没好菜挑了。”
几名同学急忙朝室外跑去,陈文柏留在原地犹豫道:“老师不吃饭吗?”
方晚晴笑道:“没关系,我速度很快,画完就回家了。”
陈文柏还在犹豫:“但你一个人不方便吧,没人帮你递东西、扶椅子。”
“没事,我一个人能行,你不用特地陪我。”方晚晴大致比划了下:“我会在这里帮你空出格子,你回来后填上就行了,不能饿着肚子上晚自修啊。”
陈文柏这才放下工具,走前还不忘叮嘱了句:“老师,你站着当心点,别摔着。”
方晚晴挥手道:“快去吧。”
教室里转眼只剩下两人,周逸拿着本书给自己扇风,边问道:“怎么突然有兴致给我们画板报了?”
他说话的口吻很随意,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对老师有着天然敬畏的感情,方晚晴也已经习惯了,随口答道:“无偿给你们改还不好吗?”
周逸直言道:“做多余的事,可不像你的工作风格。”
方晚晴问道:“怎么样算多余的事?”
周逸答道:“与目标学生无关,超出项目规定的事。”
方晚晴瞥了他一眼,道:“恩,那我当初指导你作业也算多余的事了,毕竟你可不是我的目标学生。”
周逸摇书的手顿了下,低声道:“这个人情我会还你的。”
方晚晴淡淡地道:“你已经还了,在执行项目时做过我的志愿者,所以两清了。”
周逸不禁捏紧了手中的书,双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方晚晴又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家,吴映雪呢,你不送她吗?”
周逸将书往桌上一扔,答非所问:“你现在踩着我的椅子。”
方晚晴低头一看,她刚才随意扯了张末排的椅子过来站,没想到是周逸的。她叹了口气道:“放心,结束后会帮你擦干净的。”她又接了句,“一张椅子而已,又踩不坏,这么计较果然是小孩。”
周逸眉间一跳,然后看到方晚晴伸着手臂、勾着远处勉强画着线,皱眉道:“你就不能下来移下椅子再画,这样容易重心不稳。”
方晚晴没理他,屏着口气继续往前延展画线,身下椅子发出了摇摆不定的声音,周逸见状赶紧上前一脚踩住椅杠,沉声道:“你就不怕摔了!”
方晚晴收回粉笔,得意地笑道:“ok,线条很平稳。”她看了眼站到身边来的周逸,发现自己踩在椅子上终于可以不用仰视他,甚至都比他高了,便抓紧机会做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道,“你急什么,我也是学生时期练过来的人,心里有数得很!”
周逸本想抬杠,抬眼却发现自己此时距离她很近,还能隐约闻到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心头忽然一软,改口问道:“你是不是要换粉笔颜色了?”
方晚晴点头,顺势指挥道:“去拿根棕色的粉笔给我。”
“你倒使唤得自然。”周逸嘀咕了声,从桌上拿了一盒彩色粉笔过来,选了其中的一只棕色给她,“你这画得什么?”
方晚晴只完成了简单勾线,暂时看不真切,她玩笑般解释道:“陈文柏的梦想,屠龙勇士。”
周逸干笑了一声,不走心地夸赞道:“好梦想。”
方晚晴进行到细画阶段,周逸完全充当了陈文柏的助手角色,递粉笔递抹布扶椅子,随着漫画细节被不断完善,拿着宝剑的年轻勇士大战恶龙的形象越发显现生动了。
周逸头一回看到她如此专注的神情,脱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学过画画,看样子也很喜欢,那为什么大学时学了会计专业?”
方晚晴一愣,视线转向他,冷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逸呆住,一时没想好接口的话,只听方晚晴质问道:“你查过我简历?你到底利用周总弟弟的身份看了多少‘申展’公司的客户资料,助学项目书还不够,连我的人生履历也要过一遍?”
周逸自知失言,磕磕绊绊地道:“我,我恰巧看到而已。”
“是吗?”方晚晴轻哼一声,转回头继续画着,心想这兔崽子真当督查当上瘾了。
周逸扶着椅子尴尬地望向地面,心想他哥公司成立到现在他从没有窥探过任何客户隐私,她只是个例外。
“我……”他本想为自己狡辩两句,说自己是为了关心他哥的赞助,看她有没有做好项目工作的能力资质才去查看客户资料的,但他内心清楚这个理由不是全部的事实。
事实是……他偷瞧着方晚晴认真作画的侧影,将把着椅背的手势悄悄收紧并上前移了小半步,这个姿势就像将她松松圈在了自己一臂之远的范围内。
他暗自负气地想到,自己不过是想了解她更多,谁让她一直态度敷衍,从来不好好对他说实话,所以他才用了不光明的手段满足了私欲,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爱窥人隐私的阴暗小人,反正他没做错……
“给我绿色。”
方晚晴朝他掌心一摊,周逸回过神来赶紧拿了给她,接着耳边又响起了粉笔摩擦黑板的“塔塔”声。
周逸安静地听了会儿,又小声问道:“你上次说……你不喜欢现在这份工作,那你喜欢什么?”方晚晴不答,周逸自行猜测道,“你和江远风一样,也喜欢画画是吗?”方晚晴依然不理会,周逸自顾自地说道,“我始终没想出来帮助江远风的好办法,我和他聊过,但他不愿接受经济帮助,依然要考‘申大’……他还说去了美院未必就有好的出路,饿死路边的艺术家有的是,也许他说的也有道理吧。”
方晚晴敲了敲黑板:“恶龙是红色的,你想玩涂色吗?”
“哦,好的。”周逸一手取出根红色粉笔开始上色,一手仍牢牢把住了椅背。
方晚晴看着红色粉屑洋洋洒洒地落地,叹了口气道:“你写在体育作业里的那款五年前的单机游戏,算是国内单机游戏的巅峰之作,是在什么环境下产生的,又怎么失败的?”
周逸立即道:“当时工作室是由一群一穷二白的大学生组成的,他们与赞助者都是真的热爱游戏事业,看不惯滥竽充数、鱼龙混杂的行业环境,所以在明知市场不景气、单机游戏难以盈利的情况下坚持做出这款游戏,当年游戏出来时正版价格是299元,但没几天就盗版遍地,导致研发团队赚不到钱,亏损严重就关门了。”
方晚晴问道:“后续呢?”
周逸反问道:“什么后续?”
“研发团队的后续,你有关注过吗?”
见周逸一脸茫然,方晚晴自答道:“我查过,当年这股清流工作室很快解散了,核心成员为了生计去往了不同的游戏企业,加入了当初最看不起的商业劣质游戏的开发团队……曾经屠龙的勇士最终还是被市场同化,自己变成了那条恶龙。”
周逸涂色的手顿时僵住了。
方晚晴道:“他们虽然放弃了梦想,但赚到了钱,这才是生活,不是吗?”
周逸喃喃道:“生活与梦想,为什么不能齐头并进呢?”
方晚晴轻笑道:“谁都想当那个幸运儿,但追梦的道路哪有那么容易,一路上遇到的险阻太多了。比如我,连坚持选择考美术专业的勇气都没有,而江远风起码坚持住了爱好,但他未来怎么样还不好说,画画只是工具,作品才是作者的灵魂,它是怎样被表达出来的就代表着作者当时的个人选择……遵从艺术还是遵从资本。”
周逸不解道:“艺术与资本,为何非要对立起来呢,资本为何不投资真正的艺术?”
方晚晴叹道:“不是它们要对立,资本本身没有嗜好倾向,纯粹是基于市场导向。你想艺术家大多超凡脱俗,绝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这就注定不会受大环境欢迎,除了束之高阁,怎么受到资本青睐?还有,那款单机游戏虽然做得很好,但它的运作模式并不适合市场普遍规则,如何能生存得下去?没有资本会永远无条件地支持他们,淘汰消亡是必然结局。”
周逸涂着喷火恶龙的嘴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方晚晴跳下椅子,拍了拍手:“好了,就剩下涂色了……勇士穿着蓝色的制服。”
周逸突然问:“宝剑是什么颜色?”
方晚晴想了想:“黄色吧,金灿灿发着光才能斩杀恶龙啊。”
周逸涂完恶龙,扔掉红色粉笔,换了只黄色细致地涂起大宝剑,他轻声道:“托你的福,我刚才想明白了我的梦想,也确定了我想考的志愿学校。”
方晚晴问道:“是什么,屠龙的勇士吗?”
“那是陈文柏的梦想,我不和他抢。”周逸朝她露齿一笑,带着满眼的笑意,“你曾说我是幸运儿,极有可能达成梦想,那我先不告诉你,等达成了你自然会知道。”
方晚晴扬了下眉毛,心想明天过后他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往后各过各的生活,从此互不相干,应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不过她不想在这时扫人兴致,便迎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与天真无邪的面容,淡淡笑道:“好的,周逸同学,静候你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