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晚晴在给江远风分析时下热门的环保议题,讨论到底怎么画才能获得评委会的青睐,周逸在边上无聊地听着,他心存芥蒂却没法插嘴,只能在小小的馆藏空间里耐着性子踱来踱去。五点一到,工作人员开始清人,江远风借口去小解,周逸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起进入厕所,江远风走到厕位前拉下裤链准备放水,周逸并无尿意,单站在他身后一脸深沉,江远风觉得古怪,回头瞥了眼,问道:“你不尿?”
周逸摇头:“我有话问你。”
江远风面露难堪:“大哥,被你这样盯着我怎么安心尿。”
周逸反应过来:“哦,那你慢尿,我在外面等你。”
他离开后江远风一身轻松,边解放边想:这小子真搞笑,有什么重要话非要跟到这里来说。尿完他走到盥洗盆前洗手,对等在边上的人道:“什么事?”
周逸没有犹豫,直问道:“她说你在乎的东西我不懂,到底指什么?”
“她?你是说方老师?”江远风好笑地说道,“就为这个问题你像个女生一样陪我结伴上厕所?”
周逸翻了个白眼:“你俩在我眼前明晃晃地藏着秘密,我能不好奇吗?”
江远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露探究道:“你和方老师很熟吗?她是你亲戚?”
周逸面无表情:“你瞎想什么?”
“不是吗?”江远风就着流水轻搓双手,“我一直觉得方老师的身份很神奇,高三所有班级都没有副班主任,就(1)班有,她平时不授课却很自由,还能跑去体育课当助教,甚至愿意在周末陪我这个(8)班学生参观博物馆……她的工作重心好广泛,不像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老师。”
周逸解释道:“她本来就不是老师,她是一家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专门来格志帮助……一些学生的。”
他说得含糊,但江远风一下子听明白了:“怪不得去年底的助学金申领就是由方老师负责的……”他轻叹一声,“所以她会这么关心我是出于我在她的帮困名单上吧。”
周逸担心他和李菁巧一样自尊心受挫,赶紧补充道:“你别把她的帮助当成负担,这是项目合同里规定的,她从没有看轻过任何一名学生。”
江远风关闭水龙头,甩了甩水淋淋的双手:“我知道,方老师很懂我,也尊重我的想法,她是一位很温暖的老师。”
周逸轻咳一声道:“她到底怎么懂你了?”
“这个嘛……”江远风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既然你连项目合同都知道看来是与方老师很熟了,不如直接去问她吧。”
周逸一脚踢过去:“我与你更熟,快给我说!”
江远风灵活躲开了对方的攻击,反问道:“你觉得我与方老师讨论的环保公益主题怎么样?有胜算吗?”
周逸坦率道:“听上去是不错,不过这样套题有意思吗?画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是你想表达的。”
江远风道:“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可是‘文艺展’奖金丰厚,套题更能赢得比赛,我需要钱,当然选择提交获奖希望更大的作品。”
周逸意外道:“是为了奖金?”
江远风耸了耸肩膀:“还有两个多月就高考了,要是没有金钱回报我何必费这功夫去凑热闹。”他轻笑道,“我原本也在犹豫主题选择,到底是遵从内心还是讨好赛制,不过方老师点醒了我,其实我心里的天平早已倾斜,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听他的语气明显更喜欢表达自我想法的主题,但因现实所迫不得不选择刻意讨好赛制。周逸不禁陷入沉思,他很想帮助这位陪自己打了三年篮球的默契球友。
江远风开起玩笑道:“这是一个开头,踏出这一步后就轻松多了。我一定会考上一所优秀大学,毕业后当个成功的商业画家,然后赚大把大把的钱,买大房子,娶白富美,最后走上人生巅峰。”
周逸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矛盾表情,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合适。他的同学有苦衷,而他没有随意指摘的立场。半晌,他不服气地说了句:“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难处,你们干嘛断言我不懂?”
江远风笑着辩解:“那你要去问方老师,我可没说。”
周逸轻轻哼了一声朝楼下走去,江远风跟在后边面容平静,他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家境优渥、不知人间疾苦,凭着天资聪颖心怀巨大抱负。
可惜祸福难料,这几年他寄人篱下、亲情缺失,绘画这门满载热情的爱好已在窘迫的生活压力下逐渐被定位成赚钱翻身的手艺。他之所以没有放弃它是因为比起普通工作,一门特长更容易获得高薪酬劳。只是他必须明白,走特立独行的艺术路线是不可能了,他没有太多时间等待,唯有迎合市场当个商业画家才能赚到快钱,从而安身立业,照顾好家人。
不过这方面周逸是不会懂的,他一直生活在云端,就像当初无忧无虑的自己,怎能真正体会到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呢?
两人来到一楼门厅,方晚晴已在等着了,看到学生后指了指室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问道:“你们都带伞了吗?”
学生们点了点头,她放心一笑,从包里取出伞撑开:“那就早点回家吧,路上小心。”
她刚踏出一步,周逸出声喊道:“等等,我还有事问你。”
方晚晴转头看去,心想这晚饭时间、阴雨连绵,兔崽子不着急回家还想废什么话呢!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又怎么啦?”
周逸示意江远风道:“你先走吧,下周学校见。”
江远风好奇地打量了下俩人,暗想方老师虽然不是真正的老师,却也挂着副班主任的头衔,但这小子对她完全没有尊师重道的态度。还有他为何会对项目信息如此了解,以年龄差来看不像是朋友关系,又不是亲戚,真是奇怪啊!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礼貌回应道:“好,那我先走了。”他最后朝方晚晴招呼道,“方老师再见,今天很感谢你。”
方晚晴朝他亲切一笑:“回去小心。”
江远风走后没多久工作人员来赶人了,说闭馆时间到了,不让待在门厅内,于是俩人各自撑了把伞站到了马路边上。
周逸道:“我送你去车站吧,边走边说。”
方晚晴站定不动:“下雨天别多走了,而且你好像和我不顺路,直接在这里说吧。”
她这副看似客气的样子实则像面对面隔伞谈话的间距,疏远又靠近不得,周逸停顿了下道:“我知道江远风是为奖金才放弃真正想画的主题的,实在可惜,其实可以有其他解决方法。”
方晚晴问道:“什么方法?”
周逸提议道:“……我可以借他钱,不够的话我哥也可以,就像李菁巧那样无息贷款的方式,你觉得妥当吗?”
方晚晴不置可否:“不错,你很有同学爱,可以去和他谈谈。”
周逸疑惑道:“你不去说吗?”
他一直忍着没开口就是因为考虑到李菁巧的前车之鉴,怕他光凭自我意愿而不小心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所以才想来请教下思虑周全的方晚晴,不过她并没有对这项提议表现出积极认可的态度。
方晚晴解释道:“一笔租房费用对于李菁巧来说能解燃眉之急,但对于江远风来说没有用,他的经济负担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周逸不解道:“他到底什么情况?”
方晚晴摇了摇头:“老规矩,不能说,我要保护好目标学生的隐私权。”
周逸道:“但他的专业路子在走偏,如果你鼓励他讨好赛制、迎合市场,对他未来未必有好处。”
方晚晴道:“公益主题设计具有社会价值,三观正向,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
周逸有不同看法:“但艺术创作不该以三观是否正向来衡量其优劣,否则古往今来不会出现那么多伟大的作品,艺术就该表达自我、遵从内心,这才是作品的真正价值。”
方晚晴轻描淡写地道:“那你得和主办‘文艺展’的评委会去说。”
“我是说真的。”周逸一脸严肃,“江远风高考的美术专业分非常高,老师也常说他有天赋,如果他是为了钱无奈妥协,我可以帮助他。”
方晚晴道:“所以我说你可以与他谈谈,只要他愿意接受你的好意。”
周逸皱起了眉毛:“我想你给我点帮助,而不是敷衍我。”
方晚晴叹了口气:“我没有敷衍你。”她问道,“你觉得他考得上美院吗?”
周逸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无论是专业课还是文化课他都没得说。”
“美院是大学最好的艺术殿堂,学费也是最高的,别的不说,光是凑足学费就该让他不堪重负了,所以取得‘文艺展’的奖金与版权费的机会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雨势又有变大的趋势,方晚晴加快语速道,“总之他的情况很复杂,不是一笔小钱就能解决的,他最终还得靠自己。”
周逸想了想,道:“我就问一点,他对‘文艺展’的迎合心态是偶尔一次还是会持续下去?”
方晚晴模糊地道:“今后的事谁能预测,我又看不到未来。”密集的雨点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水帘,但仍挡不住周逸清澈的目光,她不耐烦地道,“你真是想多了,公益主题又不是邪门歪道,也算是为社会做好事了,不该鼓励吗?”
“那游戏呢?”周逸突然换了个话题,“游戏具有巨大的产业价值,但缺少社会正向价值,那你认可游戏的存在价值吗?”
“你又说道哪里去了?”方晚晴对他的跳脱思维很是无奈,“我从没看不起游戏,之前的论题作业我还帮你一起做了,你忘记了?”
“我没忘记。”周逸静静看着她,“既然你不心存偏见,那也应该明白优秀的艺术创作不是以社会价值来衡量的,你鼓励他讨巧赛制会影响他对待绘画的态度,以及他的未来发展。”
豆大雨滴无穷无尽地坠落在地上,溅开的水花很快打湿了方晚晴的鞋袜裤脚,她浑身难受地道:“周逸,雨太大了,不是谈人生谈理想的好时机,我们下次再说吧。”
周逸还在不依不饶:“你不该鼓励他在艺术上放弃自我、迎合市场,你的指导方式不对。”
雨越下越大,此时一阵风吹来,单凭雨伞已罩不住横向乱飘的雨点了,方晚晴不想再与他耗下去,大声道:“周逸,你太高看我了,我在格志只待半年,接触江远风只有这段时间,五月一过我就走人,以后基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我根本影响不了他一辈子。”
她说完就想走,周逸平静地接了一句:“你确定影响不了吗?”
方晚晴神色激动地回道:“谁能确保别人的一辈子,你真是莫名其妙。”她在风雨中湿了衣衫,寒气袭身,越待越恼火,“艺术家的路子那么好走吗?江远风的经济负担那么重,先不说学费,他连基本住房都没有,申市的房价多少钱一平?他今后还要结婚生子、照顾老人,哪样不需要用到钱?即便他选择走商业路子又如何?这难道不是趋利避害的保险选择吗?”她越说态度越冷,“所以我说你永远不会懂,你家庭富裕,有资本做梦,可以尽情追逐理想,但你根本看不见普通人的现实压力。你还说要帮他?你哥难道是慈善家,可以直接给他一套房子?再说江远风会愿意接受吗?他只想且只能靠自己。”
又一阵风吹过,方晚晴苍白着脸总结道:“你太小题大做了,也太天真了。”
周逸见她冷得打颤,顿时手足无措,他并不想看到她难受,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帮你打车吧,别生病了。”
方晚晴没有反应,似陷入神游中,不得不说周逸的话不是没有进入到她的心里,她突感疲倦地说道:“反正我是没办法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把我想得那么重要,那我真的承受不住这份工作使命。”她厌厌地说了一句,“你说得没错,违背自己心意做事确实难过,就像江远风不愿迎合市场,我也不想去改变别人……或者说我其实一点不喜欢这份工作。”
她最后一句的语调极轻,就像自言自语,多亏周逸一直密切注意才一字不差地听见了。瞬时一大堆疑问爬上心头,他好想追问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不喜欢这份工作那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她的理想又是什么?
不过他来不及问出口,方晚晴已顶着大风大雨向车站走去。周逸没有叫到车,因为申市出租车一向供不应求,何况是在下雨天,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远去的背影惆怅地想到:如果我有车的话就可以直接送她回去了,这样她起码不会在雨中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