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东问国一月有余,同他们说的话却并不多。她总是喜欢淡淡地把人拒之门外,所有任何可能踏入她心里的道路都被她自己紧紧堵死。
但是这段时间,她变了。
她会在楼下和他们一起吃饭了,会给阿风买零食,也会帮着他们,做一些事情了。
阿野知道,这才是真的她。
“司月。” 阿野开口。
司月手里冲着泡沫,低低应了声。
“半年后,你就要回去了吗?”
“…嗯,会离开。” 司月会离开,只是她无法保证,会回去从前那个地方。
狭小的厨房里,热气蒸腾,阿野额头上的汗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朝下滚落。可他却没有伸手去擦,只任由汗水掉下。
“你不开心。” 阿野说道。
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司月不开心,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发过脾气更没有哭泣过。她那么正常地和所有人说话、交往,但是阿野却一直觉得,她不开心。
甚至,她很痛苦。
司月听言,没有说话,她把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放到架子上,然后擦干了手。
她身子慢慢转过来看着阿野,认真地说道:“嗯,我不开心。”
司月没有否认。
“找个人倾诉的话,会好很多。” 阿野擦了擦了头上了汗,司月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朝他生气,嫌他多管闲事。
“嗯。” 司月点了点头,如果能找到的话。
月光安静地流淌在这间简陋的厨房里,阿野却第一次觉得,这里这么的明亮。
-
第二天,司月要去文帝最北边的那片废墟,阿风结束了手工活,缠着阿野求他带自己一起去。
阿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司月,又看了看阿风,“阿风,我们是去工作的,没办法带你去玩。你到了那里也只能坐在太阳下晒着。”
但是阿风还是不撒手,两只眼睛小鹿一样朝上看着旁边的司月,湿漉漉的,透着哀求的意思。
司月朝她伸出了手,“走吧。”
“耶——” 阿风一蹦三尺高,直接冲到了司月的怀里。
北边的废墟果然是最不值得去的一处,即使司月来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感,但还是被眼下的情景震慑到。
一片片高大的建筑在炮火的摧残下一点也看不出最初的面貌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一处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小,但却是损坏最严重的。
文帝这边的政府根本不在意这些历史遗迹,光是顾着自己的人口存活问题都已是自身难保,谁还有精力来保护修缮这些建筑。
司月让阿野带着阿风在这附近玩,她一个人去拍照就好。
阿野之前给她的地图,她现在自己已经能认路了,而且这一片大多是废墟,视野开阔,几个人只要不走远都能看到。
阿野反复和司月确认了可以,他才带着阿风去玩。
阿风兴奋坏了,拉着阿野的手好像一只野兔子,走路连蹦带跳。她以往每日就是在旅馆看店,顺便做些手工活挣钱,阿野才是最辛苦的,运水果累极了,炎炎烈日下顶着几十公斤的水果走一两个小时都是常态。
所以阿风从来也没抱怨过,她想出去玩,却也不敢出去玩。
可是姐姐却好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一般,给了他们这么一大笔钱,还对他们这样的好。
司月不知道,阿风这几天晚上睡觉,已经开始“姐姐,姐姐”的说梦话了。
阿野听到过几次,他翻身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睡不着。
这几日的文帝气温逐节攀升,前段时间三十八/九度已是难忍,今天的温度已经直逼四十二度。
司月在烈日下拍了两个小时照片已经是衣衫尽湿,弯腰久了再站起来,差点没稳住就要跌坐在地上。
还好旁边有一处半腰高的石柱子挡了一下。
司月躲在那片石柱子的阴影下休息了两分钟,她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拍了,便朝着阿风阿野的方向喊了两声:
“阿野——阿风——”
那边的人一听到声音立马回过了头。
阿风更是,她当下便丢了一只攒在手里的石头,朝着司月的方向跑了过去。
司月刚要站起来,阿风一脸担忧地扑到了她身边的低声拉着司月的手问道:“姐姐,你受伤了吗?”
小丫头身子动来动去地寻找司月受伤的地方,倒是先把司月逗笑了。
她一只手拿着相机一只手拉着阿风的手连忙说道:“我没受伤,我只是坐在这里休息而已。”
阿风一听,整个人跪坐在司月旁边,脸颊不自觉都红了。
“姐姐,” 她声音软软的,“我还以为你受伤了。”
司月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那个男人。那天她从小山坡上摔了下去,他并没有像阿风这样第一时间跑过来,关心地问她:“受伤了吗?”
他只是看见了温时修,他只是不服气而已。
那些曾经被司月刻意忽视的低落,好像忽然密密麻麻地浮上了心头,那样难忍地拉着她的情绪想要重新坠入深海。
只不过那时的司月,失去了自我,她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笑着吞下了所有的难堪。
“姐姐?” 一个稚嫩的声音又从司月的耳畔响起。
她目光落在嘴角高高扬起的阿风脸上,一双清澈而又明朗的眼睛里,像是一池澄澈的湖水。
司月思绪收回,站起了身子,“走吧,今天结束了。”
“结束了?” 阿野也走了过来,“今天这么快吗?”
“嗯,这一片没什么好拍的。” 司月点点头,“对了,你是不是说镇子西边有一家中国超市?”
“是的,”阿野连忙应道,“今天要去买些东西吗?”
“今天时间正好够,我们去买些东西吧。” 司月拉着阿风朝前走。
“好。”
路边拦了一辆小三轮,三个人上了车。
荒芜的路边卷着眯眼的黄沙,燥热的天气蒸腾着人身上的最后水汽。司月沉默地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风景,她离开季岑风一个多月了。
他没来找过她。
也对,她的手机已经丢了。
又或者,即使她没有丢,他也不会来找她的。
司月曾经以为,那几个人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她曾经那么地放不下,割舍不掉的人,可看看现在。
她离开了那么久,世界不还是一样在平稳地运行吗?
她离开了他们不会死。
他们离开了她,也是一样。
司月心头一阵难言的苦涩,她好像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道理。
三轮车很快就到了中国超市,里面放着司月熟悉的中文歌。
阿风好奇又紧张地跟在司月的身后,看着她挑选商品。她也许曾经吃过这些,但是她不记得了。
司月买了一些面条、饺子和酱料,然后结了账。
阿野执意要帮她拿,司月也就没拒绝。
这里离家很远,三个人站在商店对面的沙地上等车。阿野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块大石头,叫司月和阿风坐过去。
“你呢?” 司月问他。
阿野白牙一咧,“我不坐,习惯了。”
司月刚想再说,忽然阿风低低地喊了她一声,“姐姐。”
司月转头去看她,“怎么了?”
阿风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台照相机,“姐姐,你的照相机…”
司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相机,立马会意,她拿起相机对着阿风,“想要拍照是吗?”
谁知道阿风着急地把自己的脸挡了起来,“不是不是的。”
司月放下摄像机,有些不明白。
阿风脸颊红红,声音也透着犹豫,“姐姐,我们三个人拍张照好不好?”
司月有些愣住了,她没想到阿风是想要三个人拍一张照。她并非是要她自己的独照。
阿风见司月有些犹豫,她绞了下手指还是说道,“姐姐,你只住半年就要走了,我怕以后想你,连张照片都没有。”
焦热天气里,她声音像是轻盈的风,灌在司月的耳里。
“为什么会想我?”她仿佛知道那个答案她不敢听,可她还是问了出来。
阿风眼里霎时有了些泪花,“姐姐,你很好,我舍不得你。”
她人那样的小,眼泪那样的真。
一阵风忽然卷起,地面散落的泥沙低低地在脚边打起了旋。
司月一瞬间有些看不清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这些简单直接而又真诚的情感更为珍贵,还是那些耗费了她所有精力、情感甚至心血去维护的情感更为珍贵。
她曾经那样一厢情愿地付出,司南田、李水琴、司洵,甚至于季岑风。
她一次次地被索取,就一次次地陷更深。
可每当她一次次地陷更深时,却也发现那感情一次次的更脆弱。
脆弱到她和他之间不能去提任何有关信任的事情,脆弱到他要完全掌控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才肯罢休。
司月曾经以为,爱会叫人变坚强,会带着她走出那片沼泽地。
可是那个男人却亲手告诉她,他和她之间,不可能。
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天,司月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