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弯中重重一沉,亚历克斯垂下手,双眼中的光亮渐渐消散,以一个睁眼微笑的形容成为他最后的表情被定格尘封。
谢明苒怔怔地望着怀中的红发男子,大脑中一片空白。谁能想到她昨天才参加完父亲的葬礼,那个致父亲殒命的刽子手,就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她的怀里。
他对她说“他爱她”,并且指出自己去曼彻斯特大学求学是他最后的愿望……
凭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爱她,又有什么立场要让她的余生来完成他临死前的心愿?
谢明苒大脑一片空白,双肩微微颤抖,说不出是气怒还是畅快,这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逼得几欲发疯!连有人踏上了船板,捞起了乌篷船舱上的船帘,都恍若无闻。
“明苒!”
有人走到她的身边,推了一下谢明苒的肩膀。谢明苒失了焦距的双眸这才重新凝聚,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谢洛白、谢令文并溪草都站在她面前,每个人表情各异,可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中,都带着担忧。
一瞬间,胸口中钝痛顷刻涌上心头,谢明苒突然很想哭,亚历克斯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护兵拉到了一旁,身上的负担骤然消失,谢明苒猛地环住身侧的溪草,扑在她怀中恸哭出声。
“没事了,明苒,都已经过去了。”
谢令文还只当是妹妹被保皇党挟持后怕余悸,温声安慰;而谢洛白和溪草却读懂了少女哭声中的复杂和矛盾。
亚历克斯自杀前完全可以拉着谢明苒垫背,他甚至可以用她的性命换来片刻的苟且偷生,然而亚历克斯并没有这么做,他用死亡保全了自己的尊严,同时也维护了彼此间已然支离破碎的爱情,更把这一段难以描述的爱恨情仇划上了句号。
“明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溪草轻拍着少女的脊背,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低声道。
“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但在感情的世界中,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错。”
谢明苒浑身一震,由哭声变成了低声啜泣,她读懂了溪草的意思,在不能见光的阴谋中,至少这份情感是纯粹且干净的。
可这个代价太大了,这句话非但没有让她轻松起来,反而越发加深了谢明苒眉间的凝重。
溪草于是牵起她的手,走出低矮的船舱,和她并排站在乌篷船摇晃的船面上。
“真好啊……”
听得溪草喟叹,谢明苒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豁然冒出一缕橙红色的光芒,顷刻之间明日便俏皮地跃了出来,似一个顽皮的孩子,一寸寸逼退黑暗,在湖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从小在蓉城长大,学生时代学校组织春秋游或者和父兄一起去庄园散心,这样的晨昏日曦她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可没有哪一次,让她这番心潮澎涌。
或许是阳光太过灼眼,谢明苒捂住嘴巴,越发哭得天昏地暗。
虽说已经彻底粉碎了保皇党的阴谋,可他们的破坏力远超谢洛白和溪草的想象,追缉亚历克斯的这十几个小时,护兵们就在城中二十余处标志建筑物发现了保皇党预埋的炸弹。
有两个地方因为藏的隐蔽,直到百姓们从九蜒山上下来,无意触碰引爆,又造成了几起人员伤亡。
一时间蓉城中人人自危,尚未消化劫后余生的庆幸,关于江北堤坝的传闻也在片刻发酵发展,结合军政府对各处开展地毯式的搜查,百姓们人心惶惶,让整个城池都笼罩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张。
此时此刻,平稳城中局势,抚慰民心,让所有恢复秩序井然显得尤其重要。
谢洛白一方面要忙着准备出征,一方面为了帮助谢令文巩固军政府威信忙得脚不沾地,溪草便主动请缨,组织了蓉城的妇女自救会。
谢明苒也紧随她左右,溪草很是赞同。亚历克斯死了,她嘴上不吭声,但是心中的苦闷溪草很是了解,忙碌的生活多少能稀释掉姑娘心中的苦闷,人生没有跨不过去的门槛,相信不久的将来,小姑娘会再次明媚起来。
冯黛媛自不甘落后,便是在庵堂中清修的姜萱也过来帮忙,加之城中留守的官宦女眷也纷纷加入,自救会人手非常充足。
自救会成员帮助军政府为城中百姓分发物资;收归已经缉捕的埃布尔神父教徒家中留守的老弱病残,统一安置照拂;宣传传播积极向上的正面能量,力图让蓉城百姓重拾生活的信心。
这一日,溪草和自救会成员一起去慰问了被亚历克斯炸弹袭伤的人家,几人刚刚回到被临时征用作为自救会办公室的谢洛白骡子巷的洋楼,便见姜萱迎了上来。
“听说司令马上就要去东北了,这些东西,能否请他帮忙转交阿瑜?”
她捧着一个薄薄的包裹,似乎生怕溪草拒绝,一把扯开包袱上固定的绳结。
“不过是几件衣裳。我闲来无事,给她做的,只许久未能见面了,就不知送过去是否合身。”
几件单薄的小衫,针脚整整齐齐,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其实胡金瑜纵然在战场上,可哪里会缺衣短食,这衣裳传递的更多的还是刻骨相思。
看溪草爽快答应,姜萱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而谢明苒和冯黛媛不知道她和胡金瑜的关系,两个小姑娘都出生锦衣玉食,鲜少见过手工缝制的衣裳,一时好奇,便缠着姜萱教她们裁剪缝纫。
姜萱自然不会拒绝,她立时取来棉纸和画粉。她手很是巧,人又细心温柔,只十多分钟,就把旗袍的裁剪方式事无巨细地讲解了一遍。
“姜小姐,除了旗袍,你还会什么裁剪方式,都教于我们!”
冯黛媛双目晶亮,把憧憬二字全然写在了脸上。
姜萱也不藏私,又接连画出短袄、衬裙的图纸,哪知冯黛媛方还大感兴趣,现在盯着图纸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扭扭捏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明苒噗嗤一笑。
“姜小姐,我那未来二嫂害羞呢,她既然不好意思说,那我替她问了。你会不会制作男士衣裳?最好能简单快速上手,否则我那二哥的生辰快到了,某人就交不出礼物了。”
冯黛媛被说得面红耳赤,掐了谢明苒的胳膊一把。
“不止是我,少夫人也想学吧?司令马上要出征了,给他做一件衬衫岂不很有意义?”
此言一出,一直在旁看三人忙活的溪草也心中一动。
自那日缉捕亚历克斯和谢洛白在乌篷船上匆匆一别,夫妇二人连着五天已经没有见面。
当初,看到溪草竟没有和谢家女眷一起离开,谢洛白目光猛地收缩,然下一秒又漾满了温情,他重重拥抱了小妻子,彼此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那久久相望的眼神已是说明了一切。
现下,蓉城正是百废待兴,只消军政府权利顺利过渡到谢令文手中,便是他出征之时。联系姜萱南下淮城再辗转蓉城,和胡金瑜已是百日未逢,溪草的心也在一次次揪紧,甚至生出和他一起去战场的决心。
只是这仅仅限于想想而已,战场情况凶险,溪草对军事又一窍不通,她断不可能给他添乱;再说,在战火未波及的内陆后方,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比如即将到来的何湛和黄珍妮的婚礼。
“我对手工活向来没有天分,等我学会,只怕司令都已经从战场回来了。不过我想送黄少校和何副官一份新婚礼物,只是考虑了数日,却都没有特别合适的,你们帮我参谋参谋。”
蓉城危机解除的当日,军政府就收到雍州发来的电报,轻描淡写描述了黄珍妮制止保皇党劫机的始末,同时到来的,还有黄珍妮的私人请愿书,表示要跟随谢洛白去东北战场,并在走之前,请求司令批准她和何湛完婚。
所有人尚未从黄珍妮千钧一发扭转乾坤的壮举中回过神来,下一秒,这个男人婆居然就提出要结婚。
众人沉默了几秒,望向何湛的眼神都饱含深意。小四更是啼笑皆非,当场就给已经懵得不知所以的何湛肩上重重一掌。
“老何,你不行啊,竟然是那女人来向司令报备!话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黄珍妮雍州之行的战利品;还有,等你们大婚当日,不会是她来压你吧?”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何湛消化了先前的惊愕,冷静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赏给了小四一个暴栗。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管不着!管不着!”
小四连连摆手,憋着笑道。
“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兄弟们跟着二爷打家劫舍也多少年了,怎么沦到你这里,就被一个女人压了气焰,和黄珍妮结婚后,你可要树好规矩,不然有的是你好果子吃!”
何湛还未对小四的肺腑之言做出回应,谢洛白就伸腿过来踢了他一脚。
“说什么呢,二爷又不是土匪,哪里打家劫舍了?再说人家小两口怎么闹腾是他们的事,你少参合出馊主意。要我看,立规矩也要像我和你们的少夫人那样,你们看,只要我说往东,她就不敢往西,这样家庭才和美。”
闻言,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嘴上应酬敷衍都懒得了。
谢洛白见状,不由眯起双眼。
“怎么着,一个个这样,还不服气了?”
他拿起桌上的两份电报,又快速扫了一遍。
“不过黄珍妮有勇有谋,这次立了大功,等回到蓉城便让她官升一级。老何,你也得努把力啊,免得夫纲不振,被她欺负了去,二爷也帮不了你……”
此言一出,众人又再次笑倒。
黄珍妮是在第七天回来的,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谢家的一干女眷,便是长缨和长安也被谢夫人抱了回来。
一行人归家心切,经历了这一番变故,不说温夫人,便是谢信周院中那些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们也成熟不少。甫一回到虞园,便把体己和首饰全部交给了温夫人,让其转交给谢洛白和谢令文,作为运作蓉城军政府以及远赴东北抗日的军费。
温夫人和谢夫人亦是慷慨解囊,当谢洛白兄弟看着那一张换算为银钱的支票时,皆是动容。
“早先看到大帅遗嘱时,我们就有这个打算,蓉城是大帅毕生的心血,我们更应该替他守护住!上战场那些事我们不懂,也只能做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只是小小的心意,你们千万不要推辞。”
保家卫国乃是军人的天职,而守护好家人更是每个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说心里话,谢洛白兄弟是不忍谢家女眷这般付出,可他们意志坚决,最终谢洛白兄弟采用了溪草的建议,成立基金会专款专用。
不过几日没有见谢夫人,溪草发现这一次从雍州回来,她那年轻的婆母显得很是心事重重。溪草试探了几句,谢夫人皆是守口如瓶,去向桑姐、金嬷嬷、素菊,以及交好的温夫人和三姨太打探,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弄得溪草很是困惑。
瞥见谢夫人眼底的青黑疲惫,溪草刚决定把孩子们抱来凝碧阁,就被谢夫人拒绝了。
“你们夫妻俩马上就要分开了,相处时间短暂,孩子们这几天还是跟着我吧。”
直到在第十日的夜晚见到谢洛白,谢洛白身体力行地释放了相思之苦,他把面色绯红的妻子搂在怀中,小夫妻俩说着悄悄话,溪草才隐约明白了答案。
“你说沈督军也准备上战场?”
“老头子戎马一生,舅舅的死亡对他很是触动,估摸唤醒了他泯灭的良知。”
谢洛白哼了一声。
“这个老东西,从前还幻想当总统,做皇帝,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溪草很是理解,谢夫人和沈督军曾经炙热相爱,虽说彼此已然陌路,可有些东西,还是无法忘却。
“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像宣容姑姑,我完全没有想到她竟在十三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谢洛白吻了吻她的额头。
“至少最后一刻她还是你心目中的姑姑,而且也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了一生,其实也比很多人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