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已在池边坐了大半个时辰,她大概是不想活了,一个人在那里发了这么久的呆,是在下决心吗?
哼,女人都是些软弱的东西,即便是太皇太后那样大权在握的女人,不也是经常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偷地叹气吗?
活在这样的一个世间,叹气是最无用的事情。生我的那个女人,在我不到四岁的时候就投河自尽了,她留给我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一直不停地流泪叹气。
还有不久前被溺死在这沧池中的那个女人,她不停地挣扎呼救,难道她真的相信那些刚刚将她丢入池水中的人,会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再将她救起来吗?不会的,她之所以那么做,就是因为她软弱。
我还是不要再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反正那个女人最终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她是皇后,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但我只是负责保护太皇太后一人的死士,其他任何人的安危皆与我无关。
咦?那个女人究竟在做什么?她那样把手伸向池水是要捉住什么东西吗?可那池水里什么也没有啊,这女人——莫非疯了?
那疯女人还是掉下去了。好在不远处就有几个侍卫在巡视,他们听到呼救声一定会把她救上来的。我还是赶快离开这里,若是让他们看到了,还得多费一番唇舌。
可是,为什么四周还是这么安静呢?那女人竟然没有呼救?!她是真的疯了,还是真的想死?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形,这结局对她来说,都应该是不错了。当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也没有呼救?所以没有人去救她,所以她死了,所以今天的我成了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的家奴——
我想我永远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间到了冰冷刺骨的池水中,就像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那个女人脸上的神情为什么会那么平静安然,她仿佛已睡着了般,缓缓地向池底沉去。我用力将她抱住,从池底走上岸边,一直走回到太皇太后的寝宫,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轻柔的身子一动不动,而我的心却开始惶然地跳动起来——
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两年后。
我走进殿内时,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我,可我并没有看向她,只是俯首跪倒向病榻上的太皇太后行礼。
太皇太后命我留在她的身边,日夜保护她。我想,也许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拔剑的机会。
果然,她日日的生活可以用枯燥无味来形容,既不需要我去为她杀人,也不需要我去防她被杀。原来,身为一个皇后,所过的日子,不过如此。
我想她应该是不快乐的,终日呆在这寂寂深宫之中,几乎见不到皇帝的面。可奇怪的是,我从未听到过她叹气,更不曾见过她流泪。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她身边,她似乎从没有正眼看过我,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可是忽然有一日,她问我:“未离,为什么你总是低着头?”
我抬起头看着她,没有回答,将目光转向周围那些低头侍候着的宫人。
她明白了我意思,摇头道:“你——与他们不同。”
当然不同,他们是可以侍候任何人的奴婢,而我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家奴。
“你是保护我的人,不是奴。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因为我,并不需要谁的保护。”她继续道。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可我并不想离开,因为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某种幻灭。
终于,被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这个从未让我看到过她软弱一面的女人,决定放弃了。
是因为那个巫女吗?我本该在她刚踏进这里时就将她杀掉的,也许,现在还不算太晚——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拔剑,但我依然有信心可以一剑就刺穿那个巫女的胸膛。
那个巫女看到我的剑,并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只是笑了笑,“即使你现在杀了我,也救不了她,因为她早就死了。”
我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但是,或许我可以救你。”巫女忽然道。
我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若你现在离开她,你还会有很长的一段人生。”
我头也未回地继续走。没有她,再长的人生又有何用?
“若你许她一生一世,你们——”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若你许她一生一世,你们或许还会有来生。”
我点了点头,算是谢过那个巫女。
我知道那个男人许了她生生世世,可我就要这一生一世,因为只要我能把握住每一个一生一世,那就将会是生生世世。只要来生,我还能够遇到她。
远远地听到她在哭,我不禁摇头叹息:女人——软弱的东西!
原来孩童时代的她也是个爱哭鬼,可毕竟她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失去了记忆并不能改变她的年龄。说到年龄,我发现一个非常古怪的事情,为什么这些年她的容貌竟丝毫未变呢?
我走上前抱起跌倒的她,往回宫的方向走去。每次她从宫里偷偷溜出来后,都会先跑到这个池塘边,对着池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似在吟诗,又似在唱歌。她还在试图找寻曾经想遗忘的过去吗?
终于让她知道了些什么,她开始不断地央求我带她去皇宫,她说要去看她的大外母和母亲。面对她脸上那抹撒娇的神情,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从何时起,我的心竟也变得软弱了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那位母亲还是来看自己的女儿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做对了,可当我看到她在自己母亲怀中欢乐地笑语嫣然时,我竟然轻易地原谅了自己的软弱。
又一次回到沧池边,我忍不住偷看了她一眼,见她对着满池的荷花微微笑着,神情温柔得似那清晨池畔的一缕微风。
可惜的是,那缕微风随着她母亲的死去从此消失不见了。
“未离——,未离——”
她又在轻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那种撒娇般的语气对我是一种无形的折磨。她病了,她的身体变得那么虚弱不堪,可她的心却时刻想逃离那个束缚她的床榻。我知道,令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那一池的荷花——
“未离——,未离——,我要死了,你也不来见我吗?”
再一次,我无法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跑到了她的床前,低头看着她。
“未离——”她的笑容似风中的烛火,微弱而执扭。
我俯下身去,将她轻若羽毛的身子轻轻抱起,径自出了长门宫,向远处那座殿宇重重的皇城行去。
在风雪中狂奔了许久,我听到身后的追兵已渐渐远去。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是沧池了,可是我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那一箭并没有直接射穿我的心脏,可是大量的失血令我头晕目眩,很难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低头看了一眼方才还在我怀里昏睡的她,发现她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看着我。我努力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已经涌上咽喉的血令我不敢张开嘴,哪怕只是露出一丝微笑也已不可能。
短短的几步距离,仿佛用尽了我的一生方才走完。将她轻轻地放在池边,我颓然倒下。她扑上来摇晃我渐冷的身体,眼中一片惶恐。
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多么想还像从前一样,轻轻为她擦去眼泪,然后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在怀中,低头微笑着告诉她:
若有来生,我绝不会再将你一个人抛下,我会陪着你,走过我们的每一个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