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冷宫与外面仿佛两个世界。
明明是初夏时节,外面自是一番花团锦簇,而这里杂草丛生,无人打理的枝桠旁逸斜出,只剩横冲直撞的绿,透着一股子无人在意的肆虐。
冷宫里已没什么人了,听到开门声也没有反应,尹灵鸢带着宝笙进去里面寻人。
这里到处都是肆意丛生的植物,沾满泥土的碎碗瓷片、看不出本来样子的旧衣裳、破落的木桶……被丢弃在角角落落,尹灵鸢沿着唯一一条青石板小路走过,满眼萧条。
“娘娘,您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呀?”晴天白日的,宝笙走着都觉得有些瘆人。
“找人。”尹灵鸢简短的回复了一句,这里的屋子太多,她正打算一间间寻过去,忽然听到后头有响动声。
循着声音往后院去,终于在转过一面影壁后见到了第一个人影。
这人穿一身灰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巾,正弓着身子,一把一把从井里往外拽绳子。
“打水的”,宝笙扬声唤了句,想把人叫过来问问。
妇人身形一顿,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来,手上的缰绳有些松动,她便又恢复注意力,先奋力将水桶拽了上来。
这桶也是缺了小半边的,所以打上来的水只有半桶。
妇人把水桶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直起腰抬胳膊抹了把脸上、脖子上的汗,这才转头望过来。
“你过来”,宝笙又唤,“我们娘娘有话问你。”
妇人走近了些,脸上带着刚刚劳作完的潮红,面皮被晒得黝黄,出言并不客气:“你是新来的?犯了什么错被打入冷宫?”
“大胆。”宝笙有些不快,“这位是钟秀宫的毓贵妃娘娘,休要胡言。”
“毓贵妃?”妇人似在回忆,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尹灵鸢。
尹灵鸢也在打量她,肤色变了、衣着变了、气质变了、甚至年龄都看起来老了十岁,但是细看五官轮廓,依旧是美的。
“故人相见,丽婕妤不认得我了吗?”
这话犹豫当头棒喝,瞬间唤醒了妇人恍若隔世的记忆,眼前人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毓”这个封号于她而言,是多么的深刻。
“呵”丽婕妤不知是自嘲还是笑尹灵鸢,冷笑着道:“这么快成贵妃了?!妹妹果真本事,如此绝色,倒比从前更光彩照人了。”
“姐姐容颜依旧”,尹灵鸢也笑,“只是气质大不如前了。”
丽婕妤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在冷宫里呆了这么些年,什么念想都没了,从前那些个爱啊、恨啊的,早被一日日艰难的日子消磨干净。
但此刻,见到昔日的毓婕妤,她不知怎么有些心绪难平,下意识的伸手抿了抿头发,仿佛是为了维持最后一丝体面,高昂着头跟尹灵鸢对视:“贵妃娘娘今日来,是为了看我笑话吗?”
“因果相生”,尹灵鸢道,“姐姐还没看透吗?”
丽婕妤看着她,尹灵鸢并无什么咄咄逼人的架势,面上甚至没有嘲笑,只是在述说一个事实,最基本的事实——她这些年,终究是咎由自取了。
丽婕妤一声叹息,忽然觉得凄凉,都落到这个地步了,假装体面给谁看呢?
她的神情垮下来,收回的视线落在地上,幽幽叹息一句:“早就看透了,我这一辈子,剩下的日子不过是在冷宫里等死罢了。”
她说着,又看向尹灵鸢,这次的目光显然平和许多:“你今日来是有事?”
尹灵鸢颔首:“有些事情想跟你打听。”
丽婕妤倏然一笑:“能让贵妃娘娘亲自来,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儿罢。”
尹灵鸢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丽婕妤开口,必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大大方方的问表示:“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娘娘便能给吗?”丽婕妤眼中忽然迸射出一丝光彩,有期冀、更多的是害怕,想都不敢想的期待。
“我是贵妃”,尹灵鸢自信而笃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说呢?”
“若是……”丽婕妤小心翼翼的开口,眼中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惶恐,终究是将心底最深的渴望问了出来:“我想要自由呢?”
尹灵鸢笑了,对方这答案她并不意外,坠入深渊的人想要抓住难得一遇的救命稻草,也是人之常情。
“恢复位份是不可能了。”尹灵鸢道,“不过将你放出宫去,好好过下半辈子,还是可以的。”
“当真?!”
丽婕妤眼中现出狂喜,她根本就没想着恢复位份,宫中这么多年,她早已厌倦了明争暗斗,更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宫中美女如云,早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自然了,还要看你知道的,值不值得本宫为你这么做。”尹灵鸢道。
“你想打听什么?”丽婕妤一改方才的颓丧,迫不及待的问,“但凡我知道的,一定据实相告!”
尹灵鸢环顾左右,将人拉到了一间空屋子里,让宝笙在门口守着,方才开口:“你还记得卫氏吗?便是从前的宜妃,她被打入冷宫那段时间,你们日日处在一起罢。”
“是,当时我以为她还能东山再起,想靠她脱离苦海,便主动凑了上去”,丽婕妤当真是知无不言了,“娘娘是想知道她那个时候的动向吗?我知道她跟送膳的小太监有往来,还有二皇子,也经常来看她。”
“除了二皇子,还有别的什么人来看过宜妃吗?”尹灵鸢问。
“瑾婕妤”,丽婕妤道,“她的妹妹也来过一回。”
这个尹灵鸢知道,继续追问:“还有吗?”
“还有……”丽婕妤冥思苦想,竭力回忆那段时间的种种细节。
尹灵鸢给她提个醒:“静贵……我是说静妃,她有没有来过?”
“心想事成”这么重要的东西,静贵妃肯定不会假手他人,若要得到,也必得是亲自来的。
“静妃……”丽婕妤蹙着眉,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回忆静妃的模样,不怪她记不清楚,实在是从前在宫里,静妃就像个透明人,太少出现在人前了。
尹灵鸢耐心等着。
“啊!”忽然,丽婕妤大叫一声,抓着尹灵鸢的手急急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晚上!”
尹灵鸢期待的看着她,丽婕便妤继续道:“有一个晚上,宜妃出去见了一个人,神神秘秘的还捂着个包袱,我以为又是二皇子来了,现在想想她见二皇子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何时有过那般偷偷摸摸,而且回来之后便神思不嘱,我问了两句,她还冲我发火,我便没敢再问。”
“你可知那包袱里装了什么?”尹灵鸢问。
丽婕妤想说不知道,但是又怕这点子信息不足矣让尹灵鸢帮她出去,于是又绞尽脑汁的回忆。
从宜妃进入冷宫,一直到她出事,点点细节拼凑起来,似乎她始终在捂着什么东西,不想让人知道。
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洗澡,她好不容易烧好了一桶热水,本打算献一献殷勤,亲自侍奉宜妃,没想到对方却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还说什么不习惯人侍奉洗澡。
宜妃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让人侍奉洗澡的次数还少吗?分明就是防着她。
还有晚上就寝,宜妃从不靠她太近,而且是和衣而眠,她当时也只以为宜妃是初到冷宫不习惯才会如此,现在想来……
“她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丽婕妤如梦初醒,“那晚出去见人之后,她的秘密就没有了!”
对比前后宜妃的表现,丽婕妤几乎可以笃定。
尹灵鸢同身边的聿泽对视一眼,基本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静妃了。
“关于那个神秘人的事儿,你还有别的知道的吗?”尹灵鸢追问道。
丽婕妤沉吟思索,不是想对方提出的问题,而是在想尹灵鸢今日的来意。
有关宜妃去见的神秘人,她实在知道的不多,可是却能从今日尹灵鸢的来意中,窥探一二。
毓贵妃何等尊贵,却肯到这犄角旮旯里把她挖出来,问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甚至承诺可以放自己出宫?
可见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多么重要。
丽婕妤原本以为她是想调查宜妃在冷宫期间谋划暗中害人的事儿,可是反过来想想,宜妃人都没了多久了,现在查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再想到她方才提的问题……静妃……
只怕毓贵妃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这个静妃。
“是静妃。”丽婕妤不动声色的觑着尹灵鸢的脸色,开口道,“那个神秘人就是静妃。”
见对方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丽婕妤知道自己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