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想见,忍痛不见,到最后竟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慢慢的,一股烈焰焚烧的痛楚自他的胸口撕裂而下。
纳兰容若踉跄着后退,脸色苍白地坐下,周围的宾客开始议论,议论的内容当然也涉及到这个满清第一才子,但他眼神儿迷离,双耳轰鸣失聪,什么都听不到了。
入夜掌灯。
葶兰院里烛影冉冉,红蜡泪沿着烛壁缓缓流淌,一点一点地凝结在烛台上。鲜亮柔软的绮罗红帐掩着两旁稀稀疏疏的流苏,床上两条锦被,一条亮红色的上面是百子游春,另一条杏黄色的上面是鸳鸯交颈。
窗外月光皎洁,明朗朗地泻进窗里,直照得床边坐着的新娘身姿婀娜,清影曼妙。头上的红喜帕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女人这一生最美的、最幸福的应该就是这一天。新娘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羞涩而甜蜜的微笑。
外面响起了散乱的脚步声,房门猛地被推开,她瞧见那跌撞进来之人的袍角——是与自己身上一样的红色。又有四个人鱼贯而入,她感觉到那带着浓重酒气的人被人扶着坐到自己身边,接着耳边响起嬷嬷的絮叨,然后许许多多的花生、红枣、玉米粒、核桃从四方撒了过来,落在她的衣襟上,最后,头上的盖头被一只秀气的手掀了起来。
一个长得很喜庆的小丫头说着甜美的吉祥话儿,半跪着将托盘递过来,托盘上摆着两个红色珐琅杯,杯中盛着美酒佳酿。
“酒放在桌上吧,”纳兰容若神志恍惚,笑着吩咐道,“忙了半天还没怎么吃呢,空腹饮酒伤胃的。一会儿我们垫吧点儿吃的再饮。”
那奉酒的小丫头看了看向嬷嬷,嬷嬷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示意将酒搁在旁边的桌上,然后领着她们出去了。
随着一声门响,屋里一片寂静。纳兰容若醉眼朦胧,费了好半天力气,才解开了适才喜娘在二人衣服上打的结,他手搓着额头,蹒跚着走至桌边坐下。新娘卢慈瞧他脚步踉跄,知是醉酒所致,于是倒了一盏浓茶递给他,又去往香炉里放了些水沉香,以去除这熏人的酒味。
“这香不好!换了去!”纳兰容若低着头,紧皱着眉,手臂胡乱一摆。
卢慈愣了一下,不敢说什么,于是去换了,走过来,小心问道:“公子,这瑞脑香可使得吗?”
纳兰容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里白酒泊泊。他哽噎着,带着醉意“呵呵”一笑:“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呵呵,好,好,就点瑞脑香……”他转头瞧见窗外的明月,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那荒芜让他痛不欲生,一挥手臂,连声又唤道:“快去把窗关上,快点!快去啊!……”
卢慈忙去关了窗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那两个人的合欢酒已被他一个人统统饮下,还不尽兴,索性把桌上的壶提了起来……她想劝,却无济于事。
纳兰容若抱着酒壶,嘟嘟囔囔地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举止怪异,像一个疯子。
卢慈叹了口气,去把被子铺了,又将一条搬到一旁的榻上,然后过去扶自己的丈夫。
纳兰容若挣开她的手,握拳咳嗽了一声,“你先歇息……我去书房坐坐,一会儿过来。”
卢慈手指攥着绢帕,神情呆滞而伤心,看着丈夫摇摇晃晃地开门出去,背影消失在月光中。
窗户纸外,敲梆子的声音传来,夜深,已至三更。
忙忙碌碌了一天,明珠和觉罗氏忧心如焚,两个人坐在桌边,小声说着话。
“皇后娘娘真是命苦,第一胎不是母子平安么?可是今趟却是得子亡母,为什么呢?”觉罗氏摇摇头,痛惜地说。
“唉,还不知道皇上这难过劲什么时候能过去,要不是老佛爷在外面撑着局面,这宫里早就乱了套了——!”明珠皱着眉头,连连叹着气。
就在这时,安管家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禀告说:“老爷,夫人,公子不肯回屋里去,在书房里喝闷酒呢?”
“什么?”明珠震惊地站起身,“他还没入洞房吗?”
安管家垂手静立,不说话了。
“孽障——!”明珠顿时气结,一拂袖,怒不可歇地往外走去。
“老爷——!”觉罗氏担心儿子,定住神,急忙跟了出去。
书房里一灯跳动如豆,诗稿漫天飞舞,说不尽的凄煞惨绝。
纳兰容若喝得烂醉如泥,趴在书桌上,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淌到桌子上,又沿着桌子流淌到地板上。他神志不清,喃喃自语,忽然带着悲凉的哭腔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又凄恻地痛哭出声。
明珠走了进来,被儿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咬了咬牙,走过去,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拽起来怒叱道:“孽子,你给我回房去!”
“阿玛——!”纳兰容若手一抬,砸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顿了顿,身子一摇晃,又开始傻笑,“皇上要不起她,她还是去了——!”
听到儿子的胡言乱语。
明珠气得脸色发白,唇角微颤,欲哭无泪,扬手就要打。
“老爷——!”觉罗氏大惊失色地冲过来,昂着头,奋不顾身地拦住丈夫挥起的手掌。
“容若心里难受,他心里难受,你先别动怒,啊……”她慌慌乱乱地劝道。
明珠气恨不平,眼睛里喷出熊熊烈火,一咬牙,恨声道:“大婚之夜,让新娘子独守空房,像个什么样子。这孽障今日在婚堂上的行为就已经引得诸多朝臣非议了,如今他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我今日要不打醒他,这个畜生日后还不知道闯出什么弥天大祸来?!”说着,他大力挣开觉罗氏的双手,目疵欲裂,狠狠地煽了儿子一个巴掌。
纳兰容若被父亲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转过身,歪歪斜斜地后退倒地。他先是目光惊醒,然后眼神急剧变化,再是脸色痛苦纠结,到最后一咬牙,一声不吭,毫无悔意。
明珠登时火冒三丈,咻咻地喘着气,正要冲过去再打。
“老爷——!”觉罗氏痛哭一声,跪倒在地,拼死拽住丈夫的袖子。安管家眼神焦急,心疼地望着挨了打的少爷,再看看脸色铁青的老爷,他战战兢兢,举手无措,并不敢上前劝阻。
明珠和觉罗氏正在争执间。
一袭红色嫁衣的新娘子卢慈忽然闯了进来,她扑过去,紧紧地护住自己的丈夫,仰头哭喊道:“阿玛,不要再打了,你饶了公子这一回吧!儿媳今天刚刚进门,如果连这点情面都没有,那儿媳活着还有什么盼头?”说着,泣不成声,连磕了三个响头。
明珠双手颤抖,被震住了,觉罗氏也被撼动了。他们呆呆着看着卢氏,心中庆幸上天让儿子娶了这么好的儿媳。
“公子,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卢氏含笑止泪,眼神温柔,双手托住纳兰容若的臂弯,将他搀了起来。
纳兰容若一边起身,一边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错愕,同时也有些许愧疚。
明珠和觉罗氏不再说话,面面相觑。
“夜已深,阿玛,额娘,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儿臣先告辞了。”卢慈强颜欢笑,温温静静地福了一福,然后搀着丈夫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往书房外走去。
纳兰容若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言,行动有些僵硬,表情却渐渐平静下来。
——
大行皇后年仅二十二岁就归天,举朝震惊。
在赫舍里去世的当天,康熙整个人嘶泣不止,形同疯癫。亲王显贵、文武大臣们身着朝服,救火似地进宫劝慰,但都无济于事,还被咒骂着轰了出来。皇上一直在痛哭。太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孙氏前去劝慰,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平息他的悲痛。因为康熙一向敬孙阿姆如生母。可是这位嬷嬷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暴跳如雷,恶狠狠地哭嚷道:“你滚开,都给我滚开,不要打扰我和芳儿?!”
孙阿姆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连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悲痛盛怒之中,谁也不免糊涂。
无奈之下,太皇太后拖着孱弱病痛的身体再次来到了坤宁宫。一见到祖母,康熙忍不住悲戚道:“皇阿奶,玄烨好辛苦!玄烨不想再当这个皇帝了!”
“住口——!”孝庄眉目震惊,脸颊抽搐,咬牙喝道。
然而康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扯着嗓子,在那里乱哭乱叫:“连我唯一心爱的女人,老天都要夺走。如果做皇帝的代价是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玄烨宁愿不当这个皇帝!我不要当皇帝了……”
孝庄悲怒至极,狠狠挥开了右手,顺势拿过茶几上的一杯冰水,“哗”的一下,狠狠泼在康熙头上。康熙一个冷战,被寒冷的冰水浇得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孝庄噙着泪花,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的心窝,哭着大叫道:“玄烨!你不想当皇帝也可以,先杀了我吧!”
康熙一愣。从他懂事以来,祖母还从来没有这样凶颜厉色,悲痛欲绝过,而祖母说出了这样的话!康熙吃惊了,眼睛里流露出犹豫,犹豫的背后,理智闪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浇你一杯冰水?”孝庄又喝了一声。
康熙打了个冷颤,在祖母面前跪倒了。
孝庄浑身哆嗦,双手抓住孙子的臂弯,颓然地跪倒在他面前,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她竭力平息了片刻,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嗓音还在颤抖:“芳儿难产之际还念念不忘地嘱咐,她说:“今日儿殁,自是天命,万望皇上自珍自爱,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不必伤悼。她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竟敢为一己之爱而忘祖业?怎么对得起芳儿?”
满屋子的人泪水滔滔不绝,都跪下了。
康熙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后,大约耗尽了精神,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太皇太后见皇帝悲痛欲绝,一切不顾,自己也深爱赫舍里的为人,所以代皇帝传谕:“辍朝五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公福晋等哭灵。”
此时正值平叛战争之初,三藩气焰嚣张,占据了广大地区,清军出师不利,王朝处于危急之中。如此窘迫的局势下,朝臣们面对一蹶不振、无心朝政的皇帝,忧心不已。经历过顺治十八年的人们都还记得,董鄂妃的去世,让先帝顺治看破红尘,消极遁世。如今,又一位贤后薨世,皇帝的伤心有目共睹,历史似乎又在重演。
太皇太后失去最疼爱、最得力的孙媳,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孙子的情况更是让她既担心又焦急。
——
次日清晨,皇太后和各宫庶妃来向老祖宗请安。
孝庄容色疲惫、憔悴,眼睛已经红肿,坐在长榻上以手撑额,轻声啜泣。礼毕,皇太后坐到太皇太后左手下,强笑着安慰道:“老祖宗保重身体,莫要悲伤太过!”
孝庄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说:“芳儿实在称得上是玄烨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他们两人永偕和好,娱我晚年,谁知竟中道而分!从此以后,谁能像她那么侍奉我?谁能如她那般顺我心、合我意?我有话又能与谁共语?谁还能与我一同筹思谋划?……”她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了。后宫各位庶妃都跟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很是伤心。
皇太后眼眶泛酸,抽泣道:“皇后是皇上心坎里的人,也难怪皇上这么伤心。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孝庄黯然道:“谁说不是呢!青梅竹马的情分儿,凭谁也受不了啊!”她苦恼的皱皱眉,想到孙子玄烨就不免想到儿子福临:“为什么老天爷对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如此残忍!残忍到让他们都要饱受痴情之苦!老天爷——”她流着泪,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
………………
面对元后的猝然薨逝,康熙肝肠寸断,痛哭不止,完全失去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仪风范。
他为爱妻上谥号为“仁孝皇后”,同时又将岳父噶布喇封为一等公,世袭罔替。
仁孝皇后的梓宫被安放在乾清宫。乾清门至隆宗门外布置皇后仪驾,皇帝及妃嫔、宫人等一律成服即(穿缟素)。宫内停灵三天,在此期间王公、大臣和公主、王公福晋、夫人等齐集宫内外,每日早、晚两次举哀。全国官员在27天内、民间7天内不准搞嫁娶等喜庆活动。从满洲入关,到天下一统,三十多年以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白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设其灵位,飘飘白幡,成为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乾清宫里,赫舍里皇后的梓宫停放在正殿。康熙独自留在暖阁里,精神恍惚、不吃不喝,没有人敢去打扰他,更没人敢去劝。经历丧妻之痛,康熙身心疲惫,形容憔悴萎靡,死静静的躺在软榻上。从第一次宫外初遇到如今天人永隔,十年了,往事历历在目,乾清宫里处处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触目伤情。书房里有她用过的笔砚、她临摹的楷书;妆台边有她忘在那里的一副珍珠耳环。东梢间的卧室是他们俩共有的。他的腰边还挂着她亲手为他绣制的香囊……
康熙心痛如绞,两行热辣辣的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少顷,他咬紧牙关,一起身走到桌前,什么也不去看,任凭思绪潮涌,奋笔疾书,把一腔感念都倾注笔端。然而泪随文下,泪多还是墨多?一行行字迹,是墨汁写就还是泪水染成?
两天之后,赫舍里皇后的灵柩就要移往西华门外的殡宫。康熙要在今晚把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灵柩前。从来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泪水如泉。只恨手笔太慢,数千言竟无点窜,手不停笔地一挥而就。搁笔之后,他仿佛痛哭了一场,胸中的郁闷、哀伤减轻了许多。他走出暖阁,走出正殿。
廊下几张桌椅,是供小内监抄录皇上御笔的,此时他们一个个竟哭红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叹气。见皇上出来,连忙跪倒。
康熙拿起抄录的纸折看了看,说:“哭什么?”小内监忙奏道:“实在是万岁爷的祭文催人泪下,奴才们实在忍不住了……”
康熙嘴唇哆嗦,强忍住泪意,一个急转身,连忙走开了。
二鼓以后,夜深人静之时,康熙一身素色衣服,身形凄凉,手抚冰凉的棺面,独对着灵柩发呆。小太监捧来金炉,康熙面对着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抑制不住;读到最后,声音嘶哑,泪湿胸襟,泣不成声,几乎不能完篇。小太监流着泪举起火,康熙瘫坐在地上,泪水汹涌而出,在灵前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
康熙祭毕,便默默坐守在灵前。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在他的心底都是一个永恒的烙印。
月光下,临窗抚琴的清雅秀美;围场里,风轻云淡的飒爽英姿,害羞时,微微泛红的脸颊;生气时,高高撅起的嘴巴;难过时,黯然垂泪的楚怜;发呆时,双手托腮微微眯起的眼睫。
康熙双目发直,嘴角含笑,面上带着揪心的伤痛。
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抛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寂寂冷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银汉无声,因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净,闪烁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赫舍里那双纯真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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