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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洒在窗棂上,一觉醒来后,我长长地舒了个懒腰,然后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坐在床上发呆。
良辰和美景走了进来,看到这幅光景,不禁扑哧一笑。
梳妆更衣完毕,用了早膳,我决定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
出了门,往前走了两步,我无意中发现,院落里,玄烨和我亲手所种的海棠树枯死了半边,败落的叶子萧条的挂在树梢,给人一种残破的感觉。我呆呆地端详着这棵海棠,心里油然升出不详的预感。
“呀,这棵树怎么死了?”美景在旁惊喊,觉得不可思议。
我苦笑连连,不忍胡思乱想,便佯装若无其事的走到从慈宁宫移植的那株白牡丹“赛雪塔”旁,笑着吩咐道:“这株牡丹是老佛爷心爱之物,要好生照顾。还有那些个茶花、玉兰,都是皇上喜欢的,也要着人好好看护。前儿叫你们绑的护花金铃,你们绑了吗?”
“已经绑了!”蝶衣婉然,轻声答允。
我赞许地点点头。
穿过了御花园,一路往慈宁门走去。
孝庄太皇太后是极其爱花之人,花房里的不少花草都是她亲自侍弄的。有些个极为奇艳的花,她更是爱若珍宝。先前,除了苏茉儿之外,这些花花草草是不许旁人随意碰的,甚至包括孝惠皇太后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插不上手。如今苏茉儿姐姐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为伴。太皇太后身边缺少个悉心照料的人,承乾宫的钮祜禄氏生性温顺谦婉,她主动请缨,要照顾老佛爷的饮食起居,得到康熙的允许后,钮祜禄氏便搬到了太皇太后寝宫的外面,这样老佛爷有什么事儿唤一声她就能听见,并尽快过去服侍。
此时此刻,在慈宁宫的花房里,孝庄正在亲自教钮祜禄氏如何侍弄这些“有灵气儿的东西”。
“那边那条枝,剪掉,对——”太皇太后坐在一边儿,口头指导着钮祜禄氏.东珠。
“老祖宗,您瞧瞧浇这么多水差不多么?”东珠修好了枝,从一旁水桶里舀起一瓢水,掂量着问道。
太皇太后看了摇摇头:“多了多了,倒掉半瓢。对,这就够了——”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通报“皇上驾到”,于是起身道:“哟,他来了。来,东珠,扶我去那边儿屋子里。”
康熙一脚踏进了殿门。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瞧你这脸色,”孝庄洞悉一切的目光扫了孙儿一眼便道,“玄烨啊,祖母知道你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今儿是实在藏不住了?说说吧。”一旁的钮祜禄氏闻言,很知趣地带着所有的宫人到外殿去了。
“是,”康熙一边扶着太皇太后坐下一边道,“两天前,吴三桂、耿精忠疏请撤藩。孙儿觉得,时机已到!”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祖母的神情。
太皇太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貌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嘴上却道:“接着说。”
康熙道:“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如若不撤,他三人跋扈难制,这绝非国家之利啊!”
太皇太后眉眼微扬,不愠不火:“皇上,这吴三桂可不好惹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有几年好活?养他几年又何妨?”
康熙一抿唇角,有些急了:“老祖宗!我们满人马背上得的天下,如今又兵马充实,运筹帷幄者有,冲锋陷阵者也有,怎可应他吴三桂厉害就在他面前怯懦了呢?是,他是没几年了,可是就算他死了,还有吴应熊;吴应熊死了,还有吴世霖。难道一直这样养下去吗?难道您忘了?皇考驾崩之时,吴三桂北上入祭,所带兵马阻塞路途,沿路百姓纷纷走避,他那是来祭奠的样子吗?若不是当时下令让他在城外设篷拜祭即可回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他们早就起反心了!如今,撤也反,不撤亦反,既然这样,朝廷为什么不先发制人呢?”
孝庄吸了口气,依旧不露声色:“玄烨,皇阿奶自打你亲政那会儿就跟你说过,往后前朝的事情我一概不管,只在这慈宁宫过我的清净日子。但是今日你说了这么一通表决心的话,还如此神情,皇阿奶却要破例猜测一句朝政——恐怕朝中诸臣都不主撤吧?”
康熙气息失落,脸色瞬间暗淡下来:“是。今日议政王大臣等会同户、兵二部议奏,谁知道诸臣俱言不可撤。只有明珠、米思翰、莫洛和余国柱主撤。”
慈宁宫的殿门外,抬手理了理鬓发,我微微浅笑,正欲进门请安,门口的小太监忙要通报,却不料里面传来康熙义愤填膺的声音,戛断了小太监正要脱口而出的“皇后娘娘到”几个字。
玄烨的声音很少那么响,响得宫殿内外都能听见,这足以证明他火气正大,若是以前,我定会不动声色地走进去,但是今天,那落入耳中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一时迈不开步子——
“最让孙儿失望的就是索额图!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孙儿就看不惯他那样儿!全然没有当年除鳌拜时的从容果断!今日他竟然当着孙儿和列位臣工的的面就同明珠争执起来,以前虽也争过,可今天呢?两个皇亲国戚当众吵架!这成何体统!明珠一再退让,不愿与索额图在孙儿面前争论,他偏不听,更与那些攀附他的人一道儿抨击明珠,弄得朝堂上一片混乱!他明摆着不把孙儿放在眼里!哼!依我看,是给他们赫舍里家的恩遇太多了!对他们家太客气了!这奴才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接着隐约是太皇太后呵斥的声音,我心里一颤,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强笑着同跟在旁边的蝶衣道:“听说皇太后凤体欠安,先去太后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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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七夕开始,御花园的晚上就热闹起来,先是乞巧活动安排在那里,于是后宫上至庶妃,下到宫女,纷纷结伴比巧。不几日又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宫人们更在池上摆放点点荷灯,普渡亡灵。
我原来和茗惠,秀珍,清如她们在水边说着话,后来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便由着她们谈笑,自己由蝶衣陪着往僻静处去了。
不知坐了多久,蝶衣忍不住轻声道:“娘娘,咱回宫吧。都快亥时了,您瞧瞧,各宫主子们都往回走了。”
我依旧坐在柳边的石凳上,看着自己的那盏荷灯:“我再坐会儿。”
蝶衣劝道:“好主子,这初秋天气,晚上说凉就凉下来,咱们还是回去吧。今儿月半,照例皇上要来坤宁宫的。”
我不说话,恍惚就想起玛法刚去世的的那个中元,我也是这样坐着贪看这池上的荷灯,竟忘记了回去的时辰,直到后宫各姐妹都散尽了,我仍旧恋恋不舍的坐着。后来,玄烨就亲自寻了来,只说了一句“朕以为把你弄丢了呢!”那语气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欢喜,然后他陪我坐在石头上一块儿看着,并无再多言语。渐渐地,我有些困了,可依旧不愿意走,最后竟迷迷糊糊靠着他睡着了,于是他就这样打横里抱起我,一路回了坤宁宫。
——玄烨已经九天没有来坤宁宫了。
自那日在慈宁宫外无意听到他对索额图的斥骂,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以往,他几乎每天都要抽空到坤宁宫看看我,有时实在不能来了,也会叫图德海或梁九功过来只会一声;一个月里,他晚上也至少有十五天是宿在坤宁宫的。
——可如今,我已经九天没有见到他的人了。
“给娘娘请安。”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转头一看,浅浅一笑:“东珠啊,怎么这么晚还在这儿?”
钮祜禄氏笑答道,“这就准备回慈宁宫呢,路过这儿,我想怎么有人比我还晚呢?再仔细瞧,竟是娘娘您在这儿。”
蝶衣在旁道:“您快劝劝娘娘吧,这初秋夜凉的,娘娘不肯回去呢。”
钮祜禄氏在我旁边坐下,打量着我的神色,小声道:“娘娘似乎有心事?”
我摇摇头,忽闻不远处匆匆的脚步声,扭头一瞧,小顺子跑至跟前,俯首叩道:“主子,可算找到您了!奴才们各宫都找遍了,谁承想您还在御花园呢,可急坏奴才们了!”
我瞧了他一眼,“慌张什么,本宫难道还会丢了?——是皇上来了吗?”
小顺子眨了眨眼睛,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道:“禀主子,奴才正要回话儿呢。刚才……梁九功来传话说……说皇上今晚在养心殿……已经翻了……惠主子的牌子……”
“哦,知道了。”我静静地打发了小顺子离开,心里默默算着——九天,其中有两天他是“叫去”的,一天是召的永和宫马佳氏,一天是召的储秀宫董氏,其他几天,都陆续翻的是茗惠的牌子。我隐隐知道是为什么,可越是知道,心里越是泛起一阵委屈,“蝶衣……我想阿玛和额娘,想玛父了……”
我低声呢喃着,只盯着已经飘得很远的那盏自己的荷灯,忽的眼前就泛起一阵迷雾,模糊了视线。
蝶衣见我落泪,不知所措,只一叠声儿道:“娘娘……您别伤心……娘娘……”
“玛法在的时候,做什么都能合着他的心意,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对我好……我早该想到的……”眼泪盈满了眼眶,轻轻一眨,就如断线的珠子似的掉落,“原来这好不是给我的,而是给赫舍里家的……现在他看阿玛和叔叔不顺眼了,就再不想见我了;明珠家的人顺着他的意了,他就对茗惠又好了……”
钮祜禄氏听得心酸,轻轻抱住我,我靠在她肩上,只听得她轻声道:“娘娘是那日在慈宁宫外听见了什么吗?”她叹息一声,黯然道:“那日皇上与老祖宗说话时,我虽不在旁边,但皇上的声音太响,我也全听见了。后来我听门外的小太监说,娘娘来了,又走了。”
我靠着她低泣,并不说话。
东珠轻声道:“娘娘把这心里的苦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受了。”
我贵为皇后,今天被人瞧见流泪,已是有失仪态了,将心中的哀戚说出来,是万万不能的了。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握住我冰冷的手,“娘娘不肯失了仪态,就让东珠来替娘娘说吧——娘娘是后宫之首,所以肩膀上就必须承担的是整个赫舍里氏的家族和整个爱新觉罗氏的后宫,所以素来只能以端庄大气示人,只能克制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小阿哥夭折的时候,也必须如此,只因为您是皇后。”
听闻她提到承祜,我心中更是凄然,眼泪越发外溢。钮祜禄氏目光诚挚,继续说道:“所有的人都只看见您的光鲜亮丽,看见您的恭孝贤淑,可是有谁想过呢?您肩上扛的再多,再重,那也只是一个女人的肩膀,生命尚不能承受之重,何况是一个女人柔弱的肩膀呢?卸下沉沉的身份,您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女人而已,也与常人一样,会伤心,会哀怨,会寂寞,会脆弱……允许您卸下身份的机会……太少了……”东珠的声音轻颤,可是身边的人都听得很清楚,也都潸然泪下——包括她自己。
许久自后,我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用帕子拭掉了眼泪。
钮祜禄氏含笑止泪,起身道:“东珠冒犯了……请娘娘恕罪。”
我定定地摇头,嘴角噙着淡淡忧伤的笑容:“从来不会有人敢这样同我说话,可是东珠,你一句也没说错,全都说到了我心里。”
钮祜禄氏浅笑道:“娘娘请将心比心,皇上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但和您一样,他再雄才伟略,也只是普通人,也会说说气话。皇上那日不过是气头上的话,未必是真的恼了索大人,更不会因此恼了娘娘。娘娘不是自己也说吗?谁顺着皇上的意了,皇上就对谁好。依东珠拙见,对外赏赐明珠,对内连着翻了几天纳喇茗惠的牌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皇上不过是想借此告诉外界,自己在三藩问题上站在明珠的主张上罢了。”
是啊!我从来都明白,玄烨肩膀上要承担的重量和他的身不由己,只有比自己更多。我深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娘娘,东珠认为,皇上对您的好,与赫舍里家无关,也许只因在他的内心深处,娘娘早已是他这边的人,他没有把你当赫舍里家的人,而是当作自己最贴心最放心的人。”
我胸口轰然,恍然大悟地望着她,却听她悠悠道,“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芳儿姐姐,东珠说得对么?”
我细细回味着十六个字,看着钮祜禄氏诚善清澈的眼睛,由衷地道:“好妹妹,谢谢你。”
钮祜禄氏静静浅笑,却立即换回称谓:“娘娘折杀东珠了。”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钮祜禄氏如此深明大义,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有她在玄烨身边,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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