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瀛台赏荷回宫以后,建宁有事没事的就往我这里跑,我瞧着她俏脸含羞,心神不宁,暗暗揣测这丫头是不是有了什么心事。几番巧妙刺探、含蓄暗示后,建宁终于目光清澈,盈盈带笑的告诉我,她有心上人了,就是不知道人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听了这话很是高兴,这丫头性子大大咧咧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全都写在脸上。
“是曹子清吧!”我摇摇脑袋,笑了,一派气定神闲。
建宁不说话,咬了咬唇角,红晕飞上两腮。
我握了握她的手,认认真真的告诉她,其实她跟曹子清真的挺般配的。
子清是玄烨的贴身侍卫,玄烨一直对他赞赏有佳,如今,若是招他做了建宁的额驸,岂不是亲上加亲,一桩美事哉。
午时已过,赤日当头,绿荫下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在空气中震动,聒噪异常。
小顺子带着一身侍卫戎装的曹子清来到了坤宁宫。
建宁慌得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从凉榻上跳起来,躲到了帷帐后面。
我不动声色地扬眉,端坐着没动,
曹子清眉目硬朗,快步走了过来,翻下马蹄袖,迅捷有力的扎地行了一礼。
我招呼他快快请起,赐了座。子清谢恩后起身,走到指定的位置坐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良辰和美景端了茶点过来,一一摆放在案几上。
手帕轻触着鼻尖,我细细琢磨着该如何开口问。
曹子清双手扶膝,气息沉默如山,只等我开口问话。
不知为何,看着他,我心底莫名“咯噔”一下,有些不安。
年少时,跟他一起玩,觉得子清是一个无忧无虑,很有意思的人。可是如今,看着这个年青英武的侍卫,看着他小心沉静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恭敬谦卑的表情神态,我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心底古怪难受,五味杂陈。
一盏茶毕。
我旁敲侧击,先是问了问孙阿姆的身体状况。曹子清愣了愣,客气地笑着,回了一两句,“多谢娘娘费心,我娘身体一向都好,家里什么也不缺…皇上和老祖宗也常常记挂…”
两人闲聊了几句,我含沙射影的提到了建宁,说她年龄也不小了,该出宫嫁人了。
曹子清笑了笑,只拣不要紧的说着:“是啊!公主乃金枝玉叶之躯,一定要找一个配得上她的才行!”
我浅浅一笑,暗暗觉得有戏,正待询问他的真实想法,那家伙却叹息一声,淡淡地惋惜道:“我昨天去了一趟明府,容若真是命运不济,寒窗苦读好几年,好不容易要参加殿试了,却临阵大病了一场。”
“什么?”我瞪大眼睛,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四下僻静无人。
曹子清放下茶盏,东拉西扯的跟我说了一些纳兰容若的情况:“他虽说没能参加殿试,可是他的好友韩菼却考中了二甲前三名,皇上亲自给韩菼赐了进士出身及差事,容若五月份起,每逢三六九,就去徐乾学先生家,风雨无阻的。据说徐先生对他很满意呢,近来似乎又想一道儿编一本什么文集,明珠大人听了也很是赞成呢……”
我敛目静思,不说话,开始走神。
曹子清抬起手指搓了搓额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局促,顿了顿,就尴尬地起身请了辞。
我恍然大惊,急急唤住他,脱口而出道:“子清,咱们公主喜欢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曹子清回过身来,一愣,眼底的光芒忽明忽暗。
我深吸口气,上前两步,脸不红心不跳的正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皇上的心腹侍卫,我也一直拿你当好朋友看,你若是喜欢建宁,你们这桩婚事,我料想老祖宗和皇上应该不会反对。”
曹子清神色恍惚,面庞忽然变得雪白如蜡,他动了动唇角,歪下视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挑了挑眉毛,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回娘娘话,曹寅本一介包衣奴才,实在不敢有此非分之想。此事不提也罢!”拱手一揖,语气不亢不卑。
我傻了眼,懊恼又失望地瞪着他。
曹子清目光一躲一避,静静地颔首施礼,转身去了。
我无奈地叹息,只觉耳畔一阵伤心的风吹过,原来是建宁耐不住性子,从帘帐后冲出,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
阳光稠密如织,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地响。
坤宁宫院落里传来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建宁嘴唇颤抖,乌黑的大眼睛里涌出了滚滚泪水,嘶声喊:“你滚,你滚得远远的,本公主才不稀罕你的感情呢!八旗贵胄子弟有品有才的多的是,我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说着,疯狂地摇头,泣不成声。
曹子清表情沮丧,原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我从来没见建宁哭得这么伤心过。在我的印象里,她一向都是笑脸如花,天真烂漫的。而如今,这个站在院子里的姑娘却因为感情受挫,哭得泪流满面,如此可怜无助。
曹子清闭了闭眼睛,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想妥协。
建宁肩膀乱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争锋相对。
我心情复杂地快步走了过去,一边说着别哭,一边用帕子为她拭泪。
建宁靠在我怀里,哽咽着抽泣,眸子里闪出了惨烈的绝望,“嫂子,我认命了。我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我要离开这里。”她崩溃地哭喊。
我心里一疼,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劝慰。建宁牙箍紧闭,含笑止住眼泪,冰冷的目光毅然地投向曹子清,说:“我并不是没有人要,我是大清国的公主,我相信老祖宗和皇帝哥哥的眼光,我若是远嫁蒙古,你不要后悔。”
“建宁——!”我惊怔。对面的曹子清也懵了一下,目不转瞬的望着她。
建宁松开了我的手,泪流满面,唇角却挂着清傲的笑容。她呆呆地望了曹子清几眼,所有的爱与恨,恩与怨都在她的眼中化为灰烬,消失于无形。
这一次,我总算领略到了建宁性格的执拗与倔强。她果然说到做到,谁劝也不听。
三天后,康熙奉祖母之命,册封建宁为和硕端敏公主,赐婚给科尔沁草原酋长世子台吉班第。
台吉班第出身名门、天潢贵胄,年少有为,得到了康熙的欣赏与嘉奖。
科尔沁草原是孝庄的故乡,顺治朝的两任皇后皆出自于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早在康熙九年,孝庄就有再度与蒙古联姻的意思,只因当时孔四贞刚封了公主,嫁给了广西将军孙延龄。建宁的婚事只是提了一下,便无人问津了。如今,建宁主动提出要远嫁科尔沁,以示大清朝的友好,老祖宗自然是喜不自胜。
除了科尔沁部落与大清朝关系最为密切之外,康熙皇帝奉行“北不断亲”“怀柔蒙古”的手段,达到了满蒙和亲的目地,应该说,这是一段亲情与政治完美结合的美满姻缘。
半个月后。
旗帜飘带在风中狂舞飞卷,仪仗队伍中斧、钺、刀、枪“叮当叮当”互相碰撞,车行辚辚,马嘶萧萧。
和硕端敏公主在恭亲王常宁的陪同下,踏上了去往科尔沁蒙古的道路。
半个时辰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行进到了神武门。
婚车上的少女掀起红盖头,骤然喊停——
侍卫们勒住马头。
一身凤冠霞帔的美丽少女跳下了马车,提着裙摆,往回跑了两步,猛地停住,仰起头。
面对高大巍峨的皇宫,面对森严威武的大内,她眼中含着热泪,面上带着笑容,大声喊道:“皇帝哥哥,从今以后,我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是生是死都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我既然嫁了,就会像老祖宗说得那样,相夫教子,永远爱我的男人。”
马嘶声没有没过她柔弱哽咽的声音。
建宁连退几步,用力挥挥手,一转身,头也不回的登上了马车,背影决绝。
送亲的队伍离开了繁华的皇宫,沿着西北大道,向蒙古草原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前进。
午门的城楼上,康熙长身玉立,眺望着远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在他的身后,曹子清站在漫天光影中,紧闭下双眼,两行滚烫的清泪抑制不住地流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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