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宫殿。烛影冉冉,红蜡泪沿着烛侧缓缓流淌,凝在烛台上。
火盆里,凄艳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四下扑闪。
长发披散在身后,一袭素色的中衣,我蜷缩着肩膀,失落地蹲在火盆前。
手上的诗稿一张张地丢了进去,被烈烈的火焰无情吞没,化为扭曲的带着残星的灰烬。
我吃力地眨眨眼睛,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不是从容,不是坦然,有的只是怆然和迷茫。
蝶衣端着红漆盘子,忧心忡忡的站在我的身后。
烧完了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诗稿临帖,我轻飘飘地站起身来。蝶衣面色不忍,双手呈上盘子。我一言不发地拿起那两把折扇。
红色的缨络挂坠。
细巧的棱纹。
水墨丹青的扇面。
两首不同的小词。
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容若的这些好诗好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如今,这两把扇子是不能再留了。
我居高临下地笑了笑,一甩手,将扇子丢进了火盆。蝶衣呀了一声,惊得向前探出手。
“娘娘,都收藏了这么多年了,你舍得啊?”她惋惜地问,声音小小的。
“没什么不舍得!皇上不喜欢这些东西,我留着,总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蝶衣嗫嚅着。
我撑着一口气,从盘子里拿起那本《侧帽集》,狠了狠心,也弯腰丢进了火盆。
蝶衣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眼巴巴的看着我。
我站得很直,不让自己掉眼泪,胸口却骤然传来一阵闷痛。
为了玄烨,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不能再让他多心了。
玄烨最近喜怒无常,性情孤绝,常常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来。永和宫的马佳氏都是身怀有孕的人了,他无缘无故地戏耍她,让她在星寒露冷的御花园里瞎转了一个晚上。还有永寿宫的张氏,不过是说错了话,居然被他掌了嘴。那一日清晨,我带着茗惠、马佳氏去永寿宫探望,张氏躲在被子里死活不肯出来,后来茗惠强行掀开了她的被子,我们才发现,张氏的右半边脸是肿的,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映在上面。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唔唔的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万岁爷动手打人。
渐渐的,我从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我要让玄烨快乐,要让他开心,让他心平气顺,专心国事。任何可能惹他不高兴,或给他带来困扰的东西,我都要排除掉。
——
一轮红日跳出浮云,朝霞绚烂似血,浓浓地涂抹在金黄色的殿瓦上。
“万岁爷,膳齐。”管膳太监向站在月台上望着天空发愣的康熙跪禀。康熙回神,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悠悠地回到东暖阁。
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康熙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康熙面色苍白,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图德海惶惶然地走了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昨晚批本批到了很晚,今儿又起了个大早,怎么也得好好进点膳。”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鸡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鲜美无比;这一盆燕窝冬笋肥鸡热锅,热腾腾香喷喷;攒盘里烧狗肉、锅塌鸡丝、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黄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黄相间,是太庙的供献;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折叠奶皮子、酸**,白格生生馋人眼!……”
图德海一套油腔滑调,活像是市集上酒楼的跑堂,以往他说这番话势必会把万岁爷逗笑,然而今天,康熙呆呆地坐在桌前,久久地望着面前一碗碗香气扑鼻的美味佳肴,却迟迟不肯开动。
墙角的西洋自鸣钟叮叮嗒嗒地响。
图德海忍了几次,终于小声催道:“万岁爷,用膳吧?”
康熙眉心若蹙,视线低垂,近乎自言自语地问:“天下百姓都用膳了么?”
图德海一愣,讨巧地回道:“皇上不用膳,天下百姓自然也不敢用膳。”
康熙面色冷清,定定地道:“端去!”
图德海张了张嘴巴,沉默在万岁爷严峻的表情下,对着御膳房太监一挥手:“撤!”
“不是撤。”康熙仍垂着眼,吐字清晰有力,“是端。把朕的御膳端到宫外去,让城墙根脚上的饥民去吃。”
图德海没由来地怔住,小太监张万强面带笑容,机敏地跨上一步:“主子,奴才来端吧?”
康熙看也不看他,声音静成一条直线,命令道:“端到宫外,就说,这不是朕的恩赐,是朕的心意!”
“喳——!奴才就照主子的话说!”张万强带领几名御膳房太监,将皇上面前盛满美食珍馐的瓷盘子,银碟子,金边碗放入托盘中,匆匆走了出去。
“等一等!”康熙道。张万强站停,弓下腰。
“把这双银筷子也带上。”
图德海躬身上前,急忙将万岁爷手边的银筷取起,轻轻放入张万强托着的木盘里,使了个眼色。张万强蹑手蹑脚,这才匆匆离去。
康熙从空空的膳桌上抬起眼睛,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笑了:“这事,张万强办得好!”
初生的朝阳洒在辉煌的殿阙宫门上,闪着凄凉的光泽。环顾大内,竟没有一点声响。
几名摆膳小太监私下商议,将万岁爷的御膳分吃了。张万强酒足饭饱后,脸色涨红,端着盘子回到了御膳房。
一个小太监正蹲在门口杀鸡宰鸭,张万强喝出一口气,不耐烦地唤道:“小福子,接着,皇上不想吃,这一碗燕窝丝鸡就赏给你吧!其他碗里的残羹倒泔缸里就是!”
小福子站起身,接了盘,笑道:“今日怎么差上您了?您可是御前大太监,这端盘子的下手活,怎么说也不能劳您的手。”
张万强被他恭维得心里一爽,得意地笑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小福子越来越懂事了!赶明儿,我给你在皇上面前说说,提你个御膳房的主事干干!”
小福子两眼放光,喜声道:“暧哟,小福子就这给爷先磕头了!”说着双腿打弯就要跪。张万强唉了一声,掸了掸袖子,急声道:“别别,把这碗里的残汁泼我身上,你赔我这身袍子?”
小福子满脸赔笑,吱唔着,回身将三碗剩饭剩菜往泔水缸里倒了。突然,他身后一声膝盖响,便笑问:“谁抢着跪了?”一回头,顿时吓白了脸——跪在地上的是张万强!御膳房的门口,站着的是冷气逼人的皇上!
显然,康熙看到了饭莱倒缸的这一幕。“皇上!”小福子慌了神,也急忙跪倒。康熙咬了咬牙,脸色青得怕人。张万强趴在地上,簌簌地打起抖来。
“朕让你送到宫外去的饭菜呢?”康熙的声音像冰一般冷。
张万强额头埋地,牙齿上下打架,磕着气:“回……回主子……”
“谁是你主子!”康熙暴怒,脸部扭曲变形,“朕若是当了你的主子,朕就当不成天下人的主子!——来人哪!”
几名大内禁军奔来。康熙挺直肩脊,胸口一起一伏,恨声道:“都推出去斩了!”四名禁军挟起张万强和小福子往外走。
张万强吓得缩成一团,哭喊起来:“主子!主子!看在奴才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饶了奴才这道吧!……
“主子!主子!……”
小福子抽着泪水,也恐惧地哭喊着:“皇上!这不怪奴才啊!是张万强让奴才倒的,不关奴才的事啊!”
康熙的眼睛闭上了,握拳的手指在身侧颤抖。
朕知道,朕这么做过分了、可是,朕只有这么做,心里才会好受些。
少顷,康熙猛地睁开眼,手臂一挥:“不饶!——斩!”
禁军拖了人就走。
“皇上,皇上——!”惨烈的哭嚎声久久回荡在天幕下。
——
夜色茫茫。
二更刚至,半个月亮悬在中空,在疾飞的暗云中颤抖着时隐时现,禁城内是一片沉寂。
康熙披着月光,神情落寞,郁郁寡欢地迈进了坤宁宫的殿门。
我当时正坐在绷架前刺绣,看到他独自一个人进来,着实吃了一惊。
玄烨穿着厚重的龙袍,脖子上挂着朝珠,就是没戴帽子,否则就是一身上朝的装束。
我呆呆地笑,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拽着他往后殿的寝宫里走去。
喝了一碗参汤后,玄烨的唇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的样子有些疲惫。我心头一阵不忍,便默默地帮他摘去朝珠,除了袍褂,伏侍他半躺在榻上,小心翼翼地为他打扇。
康熙正过头望着我,顿了顿,忽然低低地问:“芳儿,你听说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么?”
我瞧着他脸色不对,以为他心气又不顺了,暗暗思忖了一下,才抿起嘴儿笑了,小小声地道:“什么伴君如伴虎?”眨了眨眼睛,一脸糊涂,“小玄子是龙,才不是虎呢!”
康熙听了这话,忽然开心地笑起来,他抬起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半怒半嗔地说:“你总有办法让我一笑释怀!在你面前,我是最安心的。”
他的话勾起了我一缕缕的心酸。我静静地笑,拿眼睛瞧着他,同样抬起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
玄烨一把攥住我的手,忽然坐起身来,“走!看看你的绣活去!”他的情绪忽然兴奋起来。
明间里,摆设简朴,灯火明亮。
“你喜欢荷花?”他问,悠悠闲闲地端着一盏茶,驻足在绷架前。
“是啊!”我一边玩弄帕子,一边斜起眼睛,望着自己绣的出水芙蓉。
“朕依稀记得,在索府的后花园里,水榭旁,有一汪碧水菱荷,听你叔叔索额图说,那些荷花是你六岁时就种下去的……”
我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含糊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玄烨笑了,目光明明亮亮:“北宋学者周敦颐曾经赞美说‘莲,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是哩!自古以来,咏叹荷花的诗词非常多,文人墨客都把荷花作为超凡脱俗的象征,出污泥而不染是文人雅士们最崇尚的境界。”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正带劲呢!
李嬷嬷面带喜悦,急急地进来跪下,说:“禀万岁爷和娘娘,永和宫的马佳氏刚刚诞下一位健健康康的小格格!”
我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差一点叫出声来。
玄烨又添了一个女儿。
储秀宫董氏所生的皇次女在二月初夭折,令人扼腕痛惜。五月初,上天又慈悲为怀的让玄烨失而复得。看来,秀珍妹妹真是好福气,命中注定子星旺盛,儿女双全。
我感慨万千,笑得正欢,一抬头,玄烨正用黯然伤神的目光正对着我,我心凉了半截,忙低下眼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
六月初九,太液池的荷花开得粉嫩婀娜、如梦如幻,瀛台一处更是景色秀美,气象万千。也许是近几个月来三藩的势头下去点儿了?也许是为了给这些平日里兢兢业业的大臣们放个假?再也许是分明三藩形式严峻了,康熙为了让百姓安心,所以必要地来粉饰粉饰太平?总而言之,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心血来潮,以“荷花盛开,君臣同乐。”为名,在瀛台的迎薰亭大宴群臣,共赏芙蓉。
当然,宴请的除了诸王贝勒、皇亲贵戚外。还有后宫各院。
听说是去赏荷,我心里原本挺欢喜的;可又听说文武百官、达官显贵都去,就有些没了兴致。
蝶衣劝道:“娘娘,这大暑天的,瀛台三面临水,也凉爽舒适些。况且你最爱荷花了,你是皇后唉,你不去,皇上一定会失望的。”
一边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诱惑,一边是蝶衣的鼓动,我反复地想了想,决定还是去了。
这也不是我头一次参加宫廷宴会了。但以往宴会的地点多半在宫里,端庄肃穆,即使有喜庆之气也压抑了不少。而此次在瀛台,虽然不是节日庆典,可显然气氛要比往常愉悦地多。
瀛台拥水而居,本就是最好的避暑之地,加之水面上的荷花开得铺天盖地,又有些氤氲水汽,远远望去,几乎让人觉得瀛台是被无数荷花簇拥的仙境。不远处一座水阁上,仙乐风飘,演奏的正是《诗经》中的《鹿鸣》,那轻轻忽忽的乐声伴着歌声,音量并不高,但宴席上的人恰好能都听见——“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午后宴罢,康熙又请百官登舟赏荷。烟云清霞的水面,一艘艘小船儿穿梭在枝叶间,阳光下一片片荷叶摇曳生姿,荡起一层层清浅的碧波。
我甩掉了李嬷嬷和几个宫女,慢悠悠的沿着水池边走,看着那一朵朵硕大饱满的荷花,在水面上绽放得这么优美从容,我蹲在池边,眯起眼睛笑着,心神都沉醉了。
可巧不巧地,曹子清慌得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从我旁边一溜烟地窜了过去。
我起身,急急叫住了他,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并不说话,箭步往亭子那边跑。我心里正纳闷着,只听得劈里啪啦的脚步声随后响起,我定睛一看,建宁那丫头一身粉色的丽人装,旗板头两侧的红色缨絮飒飒摆动,左顾右盼地寻了过来。
“嫂子——!”一看到我,那丫头顿时笑开了脸,身子一扭,亲昵地走过来拽住我的手摇了摇。
“你在找人?”我笑了笑,明知故问。
“没有!”建宁抬起眼睛,望着蓝天。
跟我打马虎眼。
“唉——!”我怅然地叹息,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我方才看到一个人往那边跑去了。”
“谁?”那丫头猛回头,声音高得刺耳。
我努了努嘴,笑了:“曹子清呗!”
话音刚落,建宁樱唇微咬,狠狠地一跺脚,飞也似的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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