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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凄冷,几盏血红色的宫灯在廊檐下飘摇。
平儿挑着白纱灯笼,伸手推门。
我定了定神,缓慢地抬起眼睛。
“嘎吱——”一声,大门朝里面慢慢打开了。
狂风卷进。
烛光颤抖如梭,层层帷幔像有人舞动似的随风飘拂。
一张又一张纸稿从落满尘埃的书桌上飞舞起来,像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在空中飘零飞舞。
“谁?”一个人影儿在帷幔后移动,失声尖叫。
我屏息凝神的走了进去,周身忽然觉得寒冷。
宫殿里冷得像冰窖,生了灰尘,雕梁廊柱爬满蛛网,被褥和摆设发了霉。除了阴冷就是肮脏。
我吃力地眨了眨眼睛,无法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一切。
“主子,皇后娘娘来看你了。”平儿抽噎着说,泣不成声。
帷幔被一只干枯的素手撩开,博尔济吉特氏羸弱纤白的身影慢慢移了出来。她双目失神的望着我,失去血色的唇瓣轻轻磨开,发出一丝模糊的呓语。
我勉力吸口气,挪动呆滞的双腿,默默地注视着她,默默地走了过去。
喀丽莎披头散发,赤足站在冰凉青砖的大殿里,身上极素净的月白色单衣,在寒冷中猎猎舞动,远远望去,像一抹孤寂的幽魂。
我一步一步的朝她走了过去,脑海里却清晰的闪现出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场景。
南苑围场,那个身穿艳红旗装、姿容俏丽的姑娘,那个鲜花插满衣襟、英姿飒爽的姑娘。
如今为何是这般凄惨楚怜的模样。这一刻,我的心痛得滴血。
我想要笑着握住她的双手,却不知眼泪早已溢出眼眶。
喀丽莎的双手僵冷如石块,寡淡呆板的脸庞上,往昔那双鲜亮明媚的眼睛已经变得萎顿不堪。
我拉着她走到床边坐下,她很听话,一瞬不瞬的瞅着我,样子像一个乖巧温顺的孩子。
我冲她笑,她也傻傻地笑了,冰凉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轻轻触动,暴露出此刻她激动的心情。
我吩咐平儿打一盆洗脸水进来。平儿唉了一声,便火急火燎的去了。
喀丽莎的眼珠子静静的,瞳孔虽然涣散,却闪着异样的晶莹。似乎猜到了我要帮她梳洗打扮,她欢欢喜喜地笑着,也不说话,只是将我拉起来,走过去,坐在梳妆镜前。
梳妆台上的镜子布满灰尘,已经看不清人的脸,蓖梳蛛丝萦绕,她一遍又一遍,用衣袖细心地擦着,时不时用嘴呵口气。
看到她痴痴傻傻的模样,我的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一样,疼得厉害。眼眶紧绷,强忍住泪意,我站在她的身后,抬起梳子,将她背上乱轰轰的长发一撮一撮的捋顺。
相对无言,静静地梳头。
喀丽莎瞪着铜镜中的自己,深陷的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受惊似的跳了起来。“不——!”她大吼一声,抄起镜子朝门口扔过去。
平儿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吓得头一低,铜镜飞入门外的夜色中,当啷啷滚了好远。
喀丽莎站直身子,慢慢仰起了头,她的脸映着烛火,像剥了皮的苍白的树干,麻木而凄凉。
我吞咽下泪水,颤栗地低喘,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试着安抚她。
喀丽莎全身哆嗦,像立在寒风中的秋杨,她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笑着说:“皇上曾经说过,他不喜欢我梳妆打扮,他希望我能多读读书!”笑容轻弱,却异常甘甜。说着,喃喃地重复了几句“多读书”,便又颤巍巍的走到了书桌前,紧张万分的拿起毛笔,在纸上写字。
砚台已经干涸,墨汁已经凝结。喀丽莎眼神焦急,匆匆环顾四下,“没有墨汁,没有墨汁!”
她恐惧地尖叫起来,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没有墨汁,我不能读书写字,皇上永远不会来看我了,他讨厌我,他厌弃我了……”嘴唇干白地蠕动,越喊,她的神色就越是惊慌。
平儿放下水盆,抽泣着,急急忙忙出去找墨汁。
“皇上一定会来看你的,我去求他,他一定会来看你的。”我痛声连喊,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不——!”
“他不会来的!他永远都不会来的!”喀丽莎哭泣着摇头,双袖用力一拂,将桌子上的纸笔挥到了砖地上。她情绪完全失控,惊慌绝望的走来走去,眼睛不固定的看着空中的一些地方。
我抬起手捂住嘴,胸口轰然一片。
喀丽莎疯疯癫癫的乱走着,眼睛古怪地瞅着四下,忽然轻蔑地笑出声来,那冷森的笑声中饱含着一种不常见的悲愤。
“我知道,我知道的,在这个皇宫里,所有人都想让我死!”她神经质的歪了歪脑袋,噙着泪水,表情夸张而悲苦,一字一句地道:“茗惠早就想让我死了,因为我死了,储秀宫就是她一个人的了。老祖宗也想让我死,因为她打心眼瞧不起我,她觉得我蠢笨,觉得我碍眼,”
我心中一悸,愕然的望着她,半响后,才急急地辩解道:“不是这样的,老祖宗只是一时气恼,才会幽禁你,我已经请求她放你出宫,你很快就可以自由的。真的。”
“不,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喀丽莎怔怔地摇头,表情异常复杂,有惊讶,有恐惧,也有决绝。
“你要想开些,能出宫终归是好的。”我用力吸口气,轻声劝慰。
喀丽莎原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她失神地笑了笑,泪盈盈的眼底涌出了浓郁的怨恨,“我不会出宫的,我要复仇!向栽赃嫁祸我的茗惠,向慈宁宫里英明仁慈的老佛爷复仇!”眼眸漆黑萎缩,她咬牙切齿地咆哮。
我浑身惊栗,顿时如坠冰窖,胸口寒冷万分,
“都是她们毁了我,老佛爷为什么要把我从科尔沁草原接到皇宫里来,她口口声声说她疼我,她哪里疼我了,她眼里就只有大清的祖宗基业,她一心只想为皇上好,却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我恨她!我恨死她了!”喀丽莎躬着身子,嘶声叫喊,脸部强烈扭曲。
我惊得傻掉了,目瞪口呆的站着。
渐渐的。
喀丽莎眼神儿依旧疯狂,却无力发作了,她唇角雪白,满脸泪光,表情变得像孩子一样软弱。
我默默无语的看着她。
渐渐的,她的身子倚着桌子慢慢下滑,最终瘫坐在砖地上。唇角微微发颤,空气中升起一丝奇怪的声音,渐渐增大,变成了哀嚎。喀丽莎悲痛欲绝,惨烈地久久地恸哭起来。
我咬了咬嘴唇,蹲在她旁边,不禁再次心颤落泪。
喀丽莎把脸埋在膝盖上,嚎啕大哭,哑声尖叫:“我恨老祖宗,我恨茗惠,我恨所有所有的人,可是我更恨我自己不争气。为什么我没有孩子,秀珍和素秋她们都有孩子了,我入宫最早,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孩子。你知道那些太监宫女背后怎么嘲笑我吗?”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喀丽莎面容带笑,肩头颤了颤,哭笑不得的道:“他们说我是不阴不阳的二尾子。”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抬起手掌蹭住额头,五脏六腑都难受的翻搅起来。
“我还记得那一次,皇上来到了储秀宫,我准备了一碟子他最爱吃的”玉露霜方酥“献给他,他吃了几口,高高兴兴的坐下来跟我聊天。可是这个时候,茗惠却握着一卷书走过来,说她画了一幅《招仙图》,想请万岁爷鉴赏。就这样,她把皇上勾引走了,晚上,我听见他们在西厢房里调笑,声音夸张而持久,整夜整夜……后来茗惠就怀上了龙子,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她说着说着,声音岔了调,到最后渐渐低下去,轻不可闻。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觉得胸口在慢慢地撕裂,许多活埋的痛苦都清醒过来,像魔爪一样撕扯着我的身子。我皱了皱眉,努力克制住胸口的绞痛。
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所有。
泪水哗啦啦爬了满腮,我疼得轻声抽泣起来。
喀丽莎抓住我的衣袖,依偎进我的怀里,安安静静的哭着、笑着。
我放柔了动作,抚摸她的头发,像一个母亲安慰孩子一样,小声地、怔怔地说:“忘记吧!忘记这一切。”
胸口泛滥着苦涩,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有气无力地、失神地笑着。
喀丽莎卑卑怯怯地低下眼睛,唇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纹,忽然安静极了。
许久许久之后,她深切地、近乎梦呓的说:“芳儿姐姐,如果有来世,我要做跟你一样的女人,我要跟皇上寸步不离,我要让他离不开我。”声音细若游丝,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无声的哭泣,泪水簌簌滑下眼角。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影响了我,我说不清,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好悲哀好悲哀,只是觉得……很想哭。
四周凄冷无声,喀丽莎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去,唇角滑落两缕悠长的血丝。
我孤孤单单地抱紧她,想要驱赶她身上的寒气。
平儿静静地走过来,神色慌颤,“噗通”一声,跪在了我们面前,哇声大哭起来。
我先是被她吓着了,然后蓦然惊醒,埋下头瞧着怀里的女子。
她浑身冰冷,面无血色,紧握的手指忽然松开,一个青瓷小瓶从她的手心里滚落。
我呆呆地盯着那个药瓶,大脑空白双耳失聪,胸口忽然轰轰地炸开了,只是咬紧嘴唇,一味地摇头。是“落回”。她服了毒。
“主子!主子!”平儿双手摇晃博尔济吉特氏,张大嘴巴,狂乱地哭喊。
喀丽莎没有反应,身子一寸一寸地冷掉。
我大脑懵了,仿佛一桶凉水当头灌下,彻骨的冷意冻住了浑身的血脉,我吃力地喘息着,手指颤抖着一抬,伸到她口鼻之上。
没有气息了。一丝气息也没有。
我眼神儿飘忽了,双手扳过喀丽莎冰冷的身体靠在桌腿上,然后梦游似的站起身来。平儿在身后撕心裂肺的痛哭,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如云踩在噩梦的云端,浑浑噩噩的往大殿门口走。
出了殿门,走到了院子里,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很多灯笼簇拥着一顶肩舆轰隆隆移了过来。
我视而不见的往前走,越走越快,到最后泪如泉涌,疯了似的往前跑。
“芳儿?”有人紧急喊我的名字。
我一路横冲直撞,耳边只有风声。
直到身后有急骤的脚步声追上来,我的手臂被一只温热的手猛力拽住,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迫使我停下来,然而我并没有回头。
有人双手摇晃着我的肩膀,声音压在我的头顶,说着一大堆紧张兮兮的话语。
我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浑身猛烈地一颤,“啊——!”痛哭失声。
“芳儿?”那人同样惨痛地大叫一声。
我双腿打颤,眼前猝然一黑,牙箍紧闭着,生生闭过气去。
……
坤宁宫。
窗外,夜风正肆意的吹着,把窗框叩得簌簌作响。窗内,烛光如豆,凄然的照射着那低垂的床帐。
我蜷缩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连头蒙住,紧紧闭着眼睛,不哭,不动,不说话,不思想……我什么都不想做了,甚至不想看这个世界。
玄烨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手,他也不说话,牙齿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任凭夜色流逝,更鼓频敲。李嬷嬷进来了好几回。“太医说,娘娘需要好好休息,皇上,您就让她睡吧!”李嬷嬷哀恳的看着康熙:“这儿有我服待,您也去休息休息吧!熬了一夜,您的眼睛都红了。皇后娘娘的身子要紧,万岁爷的身子也要紧呀!”
康熙不吱声,纹丝不动的坐着。
冷冷的夜色,似乎被这样巨大的沉哀,给牢牢的冻住了。
黎明,窗户纸上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天光。
我把棉被从面孔上轻轻掀开,透了口气,我快要窒息了。
玄烨心慌意乱,急切的扑上来,跪落在床前。
我呜呜咽咽的望着他,哭声若断若续。他用手轻轻拂开我面颊上的发丝,深深切切的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蹙了蹙眉,睫毛上扬,凄迷的视线与他纠缠在一起。
好久好久,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是神经兮兮的互相凝视着。
然后,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中,伸出了双手,紧紧的搂住他,恸哭出声。
“芳儿!”康熙面色沉痛,神色慌了,声音也哆嗦了。他紧紧地抱住我,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我披散的长发,用发干的声音安慰着:“别哭,别哭……你是怎么啦?……你一向不这样啊……”
我低下头,脸蛋埋在他的胸膛间,滚烫的热泪濡湿了他衣襟前的龙纹。“叭嗒”一声,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眼泪,落到我的耳腮旁。我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他:“你,你怎么啦?”
玄烨的脸上挂着焦急的泪珠,却强笑着:“你怎么还问我呢?你这是怎么啦?……”
“我……”我咬咬嘴唇,嗫嚅道:“我心里难过……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康熙一听这话,眼睛又红了,说:“喀丽莎死了,你心里难过我都知道。”
“喀丽莎?”哑然吐字,眼泪刹那间汹涌。我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玄烨的胳膊,嘴唇颤抖得很厉害:“她……她真的好可怜……”
“我…我的确是负了她?”康熙神情惨淡地低语着,顿了顿,又颤声道:“芳儿,你可不能出什么事啊?你不要离开我!要是失去你,我就全垮了!……啊,芳儿?!……”
我痴痴地望着他,不说话,泪水滚滚而落。
康熙一抿嘴,用力将我纳入怀中,泪,也泊泊流下。
“芳儿?”他贴着我的耳际,炽烈的,凄声喊我的名字。
我喉咙哽塞,呼吸紧滞,唇齿间弥漫起一股甜甜的血腥气,整个人僵在了他的怀里。
……
这一夜,皇宫内院处处彻夜无眠,各宫灯光都亮到天明。
博尔济吉特氏的遗体被抬出了冷宫,安置在灵秀宫的寝房里。
太皇太后哭得死去活来,毕竟喀丽莎是她一手带进宫,并从小看着长大的。钮祜禄氏、马佳氏、纳喇氏、张氏、各宫主位围坐相陪,不管心里愿不愿意,她们都在不断啜泣,小声地追述着喀丽莎的诸多好处。
当我和玄烨赶到慈宁宫正殿时,太皇太后正扭过头去用手绢按拭泉涌出来的泪水。
见我们进来,各宫姐妹纷纷起立迎接。康熙从容镇定,不拘礼节地走了过去,向皇祖母说:“孙儿不肖,惊扰了老祖宗,劳累了老祖宗,求恕孙儿之罪。但孙儿有一心愿,望老祖宗成全。”
孝庄强忍泪意,和悦地说:“但凡合理合礼,皇儿只管令行就是。”
康熙身形笔直,目光平静哀伤,一字一顿地道:“孙儿要追封喀丽莎为慧妃。”
殿中刹那间极其寂静,仿佛被皇上这句话吓住了。钮祜禄氏、马佳氏、纳喇氏、张氏她们拼命低下头,脸颊顿时煞白,憋屈的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
皇上亲政至今,并未册封过任何妃嫔、贵人。喀丽莎算是第一个。
我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们,却听得孝庄在上头心酸地说:“这件事,皇阿奶答允了,皇上即可颁诏,谕示朝廷诸臣。至于诏书,可称奉我的旨意。”
康熙喜出望外,再一次向皇祖母叩拜,我也感激涕零的跟着跪了下去。
次日,康熙帝降谕礼部:“奉太皇太后懿旨:博尔济吉特氏。喀丽莎恪恭婉顺、淑仪素著,才德兼备,孝敬性成。今忽尔薨逝,予心甚为轸惜,特追封为慧妃,以示宠褒,钦此。”
礼尔部即议以闻,不敢怠慢,在喀丽莎死后的第四天,便在停柩的灵秀宫殿举行了隆重的追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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